渾渾噩噩地挨了一天一夜後,我在第三日的卯時正,帶著江姑姑趕往了碧華殿。
寒意初散的二月裡,入目仍是一片凋敝,碧華殿外從前枝繁葉茂的桃樹光禿禿的,在晨曦的霧氣和冷風裡不停抖動。
我朝著江姑姑鄭重地伏首,在她略有些同情和惻隱的目光裡,一步一頓地向著門庭冷落的碧華殿走進。
文楚著了一身刺眼的白立於大殿中央,未飾珠釵。向來花團錦簇的她,何曾穿過這樣素淨的衣衫。
我垂在身側的手開始顫抖起來,抖得整個人不住哆嗦,腳下虛軟著,睜著不可置信的淚眼向她探究地望去。
她的唇色慘白地如同麵色,開口的聲音沙啞不已“走吧,他在後殿。”
大顆的眼淚未眨而落,我艱難地抬步跟在她身後。
穿過幾道彎彎繞繞的廊亭,又走過一段昏暗的甬道,文楚在沉靜的後殿中打開了一間最不起眼的屋子。
有一人穿著宮中內侍的衣袍立於窗邊,蕭索的身形在聽見了我們的腳步聲後,逐漸轉頭跪下身去。
“夫人。”他緩緩朝我舉起手中絹書,還有那絹書旁的一枚玉玨。
周重的雙眼通紅,他緊抿的唇顫了顫,而後一句天塌地陷般的話語便傳入了我的耳中。
“侯爺於去年驚冬歲末子時而去,奉棺槨、葬陶邑。”
“遺環佩書信一封,予發妻。”
腦中嗡嗡作響,眼前眩白一片,我拖著灌了千斤的雙腿行至周重身前,從他手中接過那浸滿風霜血淚的絹書和玉玨。
阿冉、我的阿冉、他孤獨地死在了萬家燈火齊聚的歲末…他死在了世人歡慶團圓的除夕之夜…
他甚至隻差一步、就隻差一步、便可以邁進嶄新的年輪裡…
阿冉!
我緊緊捏著手中的玉玨放至胸口,崩潰地倒在了冰涼光亮的地板上無聲嘶吼。
我的阿冉…是用儘生命骨血教會我愛的阿冉啊…是深藏著磅礴情意獨自忍受的阿冉啊…是以半生功勳隻為換取我一人的阿冉啊…
是我的夫啊!
痛、從頭到腳都在痛、痛得我蜷縮在地上不住地抓撓,痛得我用儘全身力氣也發不出一絲聲響。
“你不能這樣!”文楚痛苦的臉上淚水四溢,她扯著我的手腕將我拽起“你還有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你必須安然無恙地將他的孩子生下來!”
“這是他最後的痕跡…”她瘦削的雙肩震顫著,魂銷骨斷。
他最後的痕跡,我伸手撫上小腹,我的孩兒,再也見不到他的父親了…
“夫人?”周重仿佛才看見我的孕肚,他眼中的哀痛和驚喜交替,最後隻化成了一句“周重必當誓死守護夫人腹中之子!”
“夫人,您須得珍重啊!”
可我如何抵抗得了這山崩地裂一般的痛楚呢!我失去了阿冉,我的燈火熄滅了、再也不會有重燃的時候!
在我隔著千萬裡路程了望他的那一夜時,他永遠地消散在了這片天地之間!
我哆哆嗦嗦地走到窗邊打開絹書,擦乾淨眸中的斑駁,仔細地讀起了他留給我的遺信
吾愛妻媛,惠書舉悉,情意拳拳;快雪時晴,佳想安善。
素知吾妻良善,汝夫豈能怪罪乎?何以言憾,幾載與妻共存,已抵吾半生矣。
少時磋磨以致吾失本心,如今憶來,悔不與妻溫言耳耳。吾不言怪力亂神,然今隻盼來世成真。
夫去妻當存。如妻所言釋懷於心、從容於身、切莫困頓閉己。
縱使世事浮沉,水過無痕,不悔。
汝夫冉。
捧著這張他觸摸過的絹書,我用勁將指甲扣進掌心的皮肉裡。
“侯爺是那般心思細膩之人。”周重在我身後悲愴著緩緩說道“他早就猜到了東行是大良造拚儘一切換來的,也深知夫人會選擇再次回到鹹陽。”
“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在每況愈下。那日清晨夫人離開不久後侯爺便醒了,他手握這塊環佩催促著屬下趕往陶邑,隻是為了履行曾向夫人許下過的諾言。”
“侯爺遺言他一生無愧於國、無愧於民。”周重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唯獨撇下了夫人,神魂難安。”
我痛不欲生地順著窗邊滑落下去,他是帶著滿腔的心碎和絕望離開這個世界的…
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我的阿冉沒有逃脫曆史的天命。
他的一生總在失去。孩提時代失去了生父生母;少時失去了童真與肆意;青年時失去了至友、養父;以為能獲得寬恕時失去了恩師養母;甚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辭彆了他此生唯一的妻。
曾幾何時,人們總以為他握在手中的東西有很多,孰不知,他從未真正得到過上天的眷顧。
阿冉,你怎能不等我呢。長夜漫漫獨影闌珊,此後我的世界隻剩一望無際的黑、一望無際的白,再無色彩。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不記得是怎樣走回中慶殿的,無儘的苦海淹得人難以喘息,我緊閉著門窗躲在被褥中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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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冉,我好像還活著,可好像又死了。
阿冉,你為什麼…不肯再等等我呢…
阿冉,你抱抱我吧,哪怕隻在夢中也好。
半夢半醒至戌時三刻,死寂般的屋中走進了一道人影。
“媛兒,為何不點宮燈?”黑暗中阿稷向著我靠近“聽江姑姑說你今日睡了整日連膳也未用?”
“可是有何處不適?怎的不傳醫師?”
他在榻邊坐下,伸手撫上我的肚子“這個孩子果然如同他的父親一般讓人生厭,總是折騰的你不得安生。”
我的心一凜,想要拍開他的手被緊緊擒住。
“好在隻需四個月後,媛兒便能卸下重擔了。”他垂首貼在我腹上傾聽“隻需四個月後,我便能讓所有的錯誤,通通回歸正軌了。”
他對著我的小腹喃喃自語著“你為何偏偏、要是舅父的孩兒呢?”
危險的氣息駭目驚心,他不會放過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