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整日癱軟在床上苟且偷生的江清竟是破天荒的爬起身來,顫顫巍巍,拄著拐杖走出屋外,於貴見狀,忙跑過來攙扶,得見老爺滿麵紅光,原以為是每日服藥起了作用,隻有江清自己最清楚,這一切不過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罷了。
接連多日服用湯藥,江清已是骨瘦嶙峋,腹中空空,而大半輩子吃慣了山珍海味的江太師,臨死前的最後一頓,竟是想起了發跡之前逢年過節才能嘗到的白麵饅頭和棒茬子粥,趁著自己還有些力氣,轉頭看向身邊的於貴,吩咐道:“於貴,差人去買些白麵饅頭和棒茬子粥回來,老夫餓的厲害,另外,麻煩你親自跑一趟,將財兒和養神叫回家來吧。”
於貴後知後覺,一下子淚如泉湧。
見管家真情流露,饒是一生涼薄的江清也覺淒然,苦笑道:“哭什麼,古人雲人生七十古來稀,老爺我今年七十有六,大半輩子榮華富貴,也該知足了,快去叫兩位公子回來,老爺我的時間不多了。”
於貴不敢耽擱,立馬跑出府去。
江清站在屋子外,抬手遮擋有些許刺眼的陽光,用隻能他自己聽見的細微嗓音呢喃道:“陛下,老臣這就來向你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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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養神見於貴神色匆匆,立覺不妙,忙問道:“貴叔,出了什麼事?”
於貴紅了眼眶,帶著哭腔道:“二公子,老爺...老爺怕是不行了!”
江養神猛地一下竄起身來,驚呼道:“你說什麼!”回想起義父的身體每況愈下,好似泄氣一般,頹然癱坐在椅子上。
於貴焦急道:“二公子快些走吧,老爺還有些事要交代。”
江養神抹了把眼睛,躬身到:“侍郎大人恕罪,下官先行告退。”
章銅山朗聲道:“賢侄莫要太過傷心,趕緊回去吧,若有用得著本官的地方,隻管開口。”
江養神抱拳謝過,也不管於貴,一把衝了出去。於貴畢竟在江府侍奉了多年,人情世故自然明了,替二公子道了聲謝,也匆匆離去。看著二人遠去的身影,章銅山自顧自說道:“慶陽城要變天了麼。”
雖說心中焦急萬分,生怕見不到義父最後一麵,但江養神也不敢在鬨市之中策馬狂奔,好在兵部離江府不遠,他又有武藝在身,飛簷走壁,很快便返回家中。
剛推開門,一陣濃鬱的草藥味撲鼻而來,江清躺在床上,麵色慘白,呼吸微弱,江財跪坐在床邊,早已泣不成聲。
江清艱難的轉過頭,看了看匆匆趕來的江養神,笑道:“養神也回來啦,也好,你和財兒都在,為父有些話要交代。”
看著一臉痛苦卻眼神堅毅的義子和隻會嚎啕大哭的親生兒子,江清心中不由泛起一陣心酸,倘若江財能有江養神這般心性,亦或江養神也是自己親生骨肉,那該多好,這樣即便自己死了,江家也不會倒,仍可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長歎一口氣,江清開口道:“財兒,彆哭了,先聽爹說。爹這一輩子,權傾朝野,即便那位號稱帝師的鳳翔先生出山,爹依舊在梁國朝中地位超然,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放眼曆朝曆代,能做到爹這個位子的也有十幾人,卻少有人能像爹這般高壽。”
“爹一生順風順水,機會沒有遇到任何波折,爹也自知絕非好人,舞權弄勢,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朝中樹敵無數,多少人日夜都盼著爹倒台,甚至早死,可爹的那些對手連我一根腳趾頭也不曾碰到,就含恨而終,爹一輩子好事一件不做,壞事樣樣不落,可就是爹這麼個大奸大惡之人,竟能安穩活到現在。”
“財兒,爹隻有你這麼一個親生骨肉,最放心不下的,也隻有你,以後爹不在了,你切記,行事不可再高調。爹厚著老臉,幾乎用儘我與陛下之間的君臣情分,替你向陛下求得個戶部侍郎的官位。知子莫若父,你的脾性,爹最清楚,爹不求你將來能走多高,能有多大出息,隻求你安安穩穩,哪怕貪些小財也無妨,萬不可再做出什麼出格之事,隻要不是掉腦袋的大罪,陛下都會看在爹往日的情分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連說了好多,江清身子又虛弱了些許,擺了擺手,說道:“財兒,為父畢竟是滿朝文官之首,相信朝中不少官員都已得到了消息,此刻都在趕來的路上,你先出去替爹應付一陣,爹有些事情要交代給養神。”
江財不疑有他,紅著眼眶退出房間,房中隻剩下一對同姓卻無血緣關係的父子二人。
江清招了招手,將江養神叫至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歎道:“你若是我親生,那該多好。”
江養神強忍住淚水,沉聲道:“孩兒自幼便沒了雙親,是義父收留我,撫養我長大,找名師傳授我武藝,在孩兒心中,早就將義父當做是親生父親。”
饒是江清鐵石心腸,臨死之前,聽到義子真情流露,心中也覺泛起一陣暖意,澀聲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財兒胸無大誌,不堪大用,以後我江家就得靠你一個人撐起來了。如今雖有停戰協議在,就算最好的可能,雙方都能默契地遵守,那兩年半之後,梁楚依舊會爆發大戰,而你身在兵部,必定要率兵踏上戰場,切記,無論軍功大小,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為父雖死,可朝中還有曲懷爾這位無雙謀士在,咱們聖上,對誰都不會完全信任,故而李劍這位異姓王雖被聖上遣回封地,但不會過分削弱其勢力,陛下仍會留著李劍,作為掣肘曲懷爾的工具,所以為父認為,至少十年之內,李劍絕不會失勢,你既想著從軍,就一定要站好隊伍,至於何時與李劍分道揚鑣,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一旦梁楚戰事落幕,天下無戰事,也就意味著這位異姓王的日子到頭了,你一定要及早脫身,免得連累到自己。”
“陛下心機深沉,不可盲目效忠,但你放心,為父手上有一個事關重大的驚天秘密,也是當今聖上的把柄,為了我江家上下安全考慮,不可透露給你,一旦陛下有意除掉我江家,便會有人將這個秘密公之於眾。”
“為父這一生樹敵無數,可這些政敵都死的差不多了,唯有九年前一樁轟動慶陽城的滅門慘案,時任禮部尚書的盧道全一家上下被為父設計陷害,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可事後為父命人查閱盧氏族譜時,卻發現盧道全有一幼子名叫盧雄,當日並不在府中,想來是被人提前救走,得以逃出生天,為父心中一直擔憂,這個盧雄將來會成為禍害,你且記好,一旦遇到此人,必殺之!”
之後江清事無巨細,又交代了許多,引起一陣劇烈咳嗽。
江養神本想替義父倒些茶水潤喉,卻被江清死死抓住雙手。
“想不到我江清這個大奸大惡之人,到頭來竟能得以善終,可見老天待我不薄。”說完這句話後,江清緩緩閉上雙眼,鬆開了緊緊握住的手。
一代權臣,就此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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