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融化的心靈
片刻之後,他看到對開大門被拉開,一張擔架床被緩緩推了出來,肖堯連忙迎了上去。推床的護士雖然穿著手術服帶著口罩,但看向肖堯的眼神中還是難掩疲憊與無奈。
當肖堯看到擔架床上完全被白床單蓋住的小小身形時,兩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是家屬吧?可算來了。”護士探身問向肖堯:“你們家大人呢?”
肖堯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來,迎了上去,用顫抖著的右手想去掀女孩臉上的白布。
但是,被護士伸手按住了手背。
她垂下眼簾,溫柔地搖了搖頭,手上卻是堅定有力。
“現在呢,你先去找林主任補一下手術簽字和缺的手續吧。”
“可是我還……”肖堯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
“我明白,我明白。但她現在的樣子,不太合適。下麵會有工作人員幫她,嗯,整理一下,讓她可以體麵地告彆。”
讓我找林主任?林主任又是誰?反正不會是學校的林主任。
護士把擔架床推走了,仿佛把肖堯的世界也推走了。
他現在就像置身於一片空氣稀薄的濃霧中,挪動著兩條灌鉛般的腿,眼前隻有模糊的人影,耳畔隻有急促的心跳,不知道要行向何方。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君莫愁,君莫愁……
在這一片死寂中,亂七八糟的詩句也不管應景不應景,就在他的腦子裡來回蹦躂。
不可能,不可能。
沈婕會一直平平安安地長大,在30歲那年嫁給他,然後生下一個又聰明又健康又活潑的體校生,這才是對的。
是的,蝴蝶效應,身為資深科幻迷,肖堯當然知道蝴蝶效應。
但肖堯還知道外祖母悖論。
沈天韻的到來,不可能間接導致她母親的死亡,這會導致邏輯之毀滅。
況且如果蝴蝶效應真的生效,那沈天韻出現的這一個多月以來,世界和未來早該天翻地覆了才對。
怎麼可能就是因為淋個雨,生個肺炎,就這麼死掉了?
就因為我沒有第一時間把她送去醫院?
一個多月以前,自己還是一個快樂的王八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少年。
然後老天跟他說,他有了一個女兒。
現在又告訴他,女兒沒有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肖堯的眼前慢慢亮了起來,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椅子上,麵前有一張桌子,桌子後麵,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在埋頭寫著些什麼。
“先把這張表填一下。”大夫遞過來一張紙,但沒有抬頭看肖堯。
肖堯接過紙來,紙上麵寫了很多字,但是肖堯看不清,他隻得眯起眼睛,集中精神,終於才勉強看出了紙的右上角那幾個字:
死。者。姓。名。
後麵是一條代表空白的橫線。
肖堯的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一支筆,他應該用這支筆在那條橫線上,寫出正確的名字。
但是這支筆現在變得沉重無比,重到他無法用正常的方式持握,隻得把紙放在桌子上,將筆整把攥住,勉力在紙上寫出字跡。
當看到“沈婕”兩個字歪歪扭扭地出現在“死者姓名”四個字後麵時,肖堯的心口突然一陣絞痛,接著筆、紙和他的身體就都落在了地麵上。
醒來時,肖堯發現自己正斜躺在一張潔白的病床上,眼前有個眼睛很好看的護士姐姐,正在調整著掛在高處的輸液瓶。
她看到肖堯睜開眼睛,就轉頭打了個招呼道:“沈天韻,你男朋友醒了,伱過來看看——你們家大人還沒來嗎?”
什麼沈天韻的男朋友?我就算要下地獄,你也不能亂點這鴛鴦譜啊。
肖堯扭動著身子,觀察了一下周圍,有些疑惑地獄要醫院是乾什麼的。
等一下,先彆急。
沈……沈天韻?
昨天在給沈婕登記的時候,寫的好像就是“沈天韻”?
意識到這一點,肖堯立刻轉醒了過來。
然後,他就看到一位身穿病號服,光腳踩醫院拖鞋的小個子少女走了進來,一臉沒事人的樣子,過來就伸手指重重按了一下肖堯的腦門:“你這人怎麼回事啊?來了也不問清楚就哭?身份證也不帶,電話也不充電,不是有幫忙的人問到我這,醫院都得報警了。”
雖然是責備的口吻,嘴角卻好像快要忍不住促狹的笑意。
肖堯伸出兩隻手,下意識地想要抱住沈婕,然後他看到病房門口還站著一個姑娘。
那姑娘穿著一件很文藝的素色長裙,腳穿棕色的露腳背搭扣小皮鞋,中間的那條搭扣將腳背上的膚色短襪隔成兩個區域。
25分鐘後。
沈婕的高級病房內,肖堯躺在她的病床上,沈婕自己搬一個椅子坐在床邊,鬱璐穎則坐在床的另一邊,削蘋果,削蘋果。
這個病房的環境優雅、整潔,室內裝配木質地板、高級衛浴,裝修豪華,配備實木家具、中央空調、衛星電視、電話、冰箱、沙發等。
這一天得花多少錢啊,肖堯心疼地想。
這真的有必要嗎?
不過,這個想法他並沒有說出口,免得有人又要說“花你錢了?”
病房裡有兩個床位,一張有幔帳,另一張則沒有,大約是給陪床家屬睡的,肖堯認為這是一種畫蛇添足的安排。
“所以說,”肖堯用指節敲打著自己的太陽穴:“你今天下午就換到這個病房來了?”
“那不然呢,”沈婕笑眯眯地從鬱璐穎手中接過剛削好的蘋果,順手往肖堯嘴邊遞去。
遞至中途忽然覺得不妥,又轉而放到肖堯的手上:“vip病房可不是花錢就能住上的,剛好有一個空出來,不得抓緊機會?”
“行吧。”肖堯坐起身,準備翻身下床:“我休息好了,讓真正的病人躺吧,不然不成樣子。”
“嗯嗯~”沈婕搖搖頭,從鼻子裡發出表示否定的聲音:“我現在已經感覺好很多了,燒退了,痰也少了很多,掛水真的很有效——要不然讓璐穎躺一會吧,還說來探病,自己剛剛都昏倒了,我真的覺得你應該順便去掛個號,咳咳。”
少女說這話的時候,麵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我沒事,”鬱璐穎扶住自己的額頭,搖頭道:“說了我就是昨天夜裡通宵複習沒睡好,加上中午沒吃午餐,低血糖了。”
肖堯覺得這個解釋太過牽強,心裡明白鬱璐穎會昏過去,多半是被自己牽連的,便也隻得趕緊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鬱璐穎你為什麼會……”
在肖堯和沈婕的堅持下,鬱璐穎解開了自己小皮鞋上的搭扣,躺上病床,把包裹在膚色短襪中的小腳伸進純白的被窩:“考完試以後,我想了想,還是要來看看姐姐。本來想和你一起過來,誰知道叫了你半天,你回頭看看,又騎走了,真是氣死人了。”
“原來是這樣……”肖堯又咬了一口蘋果:“我沒看到……”
“後來璐穎給我打電話,我跟她說在第一人民醫院,病房號多少,她就過來啦。”沈婕繼續解釋道:“結果璐穎剛來醫院,就聽到醫護拿著照片在打聽,說誰認識這個病人家屬,一問才知道,你把一個車禍去世的走失孩子當成沈婕哭暈過去了。”
“你轉病房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呢?”肖堯惱羞成怒道。
沈婕舉起手機晃了晃:“給你發短信也打電話了啊,qq也發了,手機白買啦?”
“這種時髦玩意就是華而不實,我的諾隻因亞半個月不充電都有電。”肖堯摸出手機,把沈婕的電話拔了,自己接上線充電。
“你那時候有電是因為輕易沒有電話。”鬱璐穎揶揄了他一句。
沈婕和鬱璐穎對望了一眼,兩位少女都捂著嘴“咯咯”的笑了起來。
真,真好聽,肖堯想。
不過,她們什麼時候關係又這麼親密了?
“狗——阿哼,肖堯,”沈婕放下了遮住嘴巴的右手:“其實,我死了你會傷心成這樣,我還真……不能說意外吧,就,反正還是蠻,有點想象不出來的。”
“在我6歲那年,有一次調皮搗蛋,”肖堯回憶道:“往家裡冰箱的冷凍室裡澆了很多自來水。”
沈婕有些不明其意,但還是笑道:“聽著就是你會做出來的事情。”
“晚上六點的時候,電視台準時播放我最喜歡的《宇宙英雄奧特曼》,”肖堯繼續講述:“片頭曲剛剛響起來的時候,我媽發現冰箱裡全都凍住了,怒氣衝衝地跑過來,一把把電視給關了。”
“該。”“該。”兩位美少女異口同聲地評價道。
“當時我就,”肖堯苦笑了一下:“嗯,撕心裂肺,暴跳如雷,嚎啕大哭,跪著求我媽讓我看完這集再說,但是我媽堅決要懲罰我。
“所以,我至今沒有看到那集奧特曼。
“雖然我已經長大了,已經不是那個6歲的小孩了,可是……一想起當時那種撕心裂肺的心情,我就還是,心有戚戚。
“我以為你……去了的時候,”肖堯看向沈婕:“也是這樣的心情。”
眾人都沉默了二三秒,沈婕故意嘟起嘴道:“啊呀呀,原來在肖堯心裡,我的生命已經可以和偉大的奧特曼相提並論了呢。”
“不錯了,這麼崇高的地位。”鬱璐穎抿嘴笑道:“你啊,真的以為自己現在就不是個小孩了?”
聽到這話從鬱璐穎嘴裡出來,肖堯不禁臉色一沉。
若是沈婕這麼說他,他不會這樣介意,因為沈婕本來就比自己年齡大,而且確實成熟。
但是鬱璐穎……
沈婕看出肖堯不太高興,連忙道:“對了肖堯,我怎麼都不知道,你對門還住了個小舅舅?”
“啊,是啊。”肖堯說。
“肖堯的奶奶家和他小舅舅家是對門,肖堯的父母也是這樣通過介紹認識的。”鬱璐穎又開始削另一個蘋果。
“可是……隔壁就住著這麼大一個親戚,怎麼平時完全不見你們往來啊?要不是我突然生病這事兒,我都,咳咳咳,不知道你隔壁還有個舅舅。”沈婕不解道:“你奶奶去遊輪上玩幾個月,按理來說不應該把你托付給他嗎?”
“不是你自己跟我說的嗎?”肖堯看著沈婕道:“魔都人,親戚人情往來冷淡。”
“啊?我說過嗎?”沈婕一臉茫然地轉了轉頭:“可你這也太——”
“而且,自從我爸媽離婚,我奶奶和我舅舅也就不怎麼走動往來了,”肖堯抬頭,望向病房慘白的天花板:“我舅舅也是個老混球,光我小舅媽我就見過三任,每過幾年就換一個,現在又一個人過了,開個破出租車,開一天休一天,在家的時候就喝酒——”
“不許這麼說你舅舅,”沈婕垂下了嘴角:“你舅舅人挺好的,對我也很好,古道熱腸,刀子嘴豆腐心。等出院了,我要去登門答謝。”
“登唄,買點東西,反正就在隔壁。”肖堯聳了聳肩,心想,你是不知道他背後怎麼議論你的。
鬱璐穎忽然掀開被子,轉身下床,兩隻小腳在床下摸索著自己的小皮鞋:“我去上個廁所,廁所怎麼走?”
“這高級病房,自帶衛生間。”沈婕笑吟吟地指了指房間的一腳。
“喔喔。”
鬱璐穎剛“哢塔”一聲反鎖上衛生間的門,肖堯就站起身來,繞過病床,抱住了坐在椅子上的沈婕。
接著,又用自己的臉去蹭少女的臉。
“哎呀,好了好了,”沈婕輕輕推開他“這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的,你乾什麼?”
“這哪來的什麼大庭廣眾啊,你可千萬不能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啊。”肖堯委屈巴巴道:“我到現在都還沒緩過來。”
“狗子,有個事,我知道現在問不合適,可是憋在心裡又不舒服,你如實回答我,行不行?”沈婕往後坐了一點,伸手拉住了肖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