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為我可以玩火而不燒身,在河邊走而不濕鞋,可是我跟那些‘壞孩子’卻沒有什麼不同,做那樣的壞事,其實也隻需要一瞬間而已。”
“……”這孩子還真是擰巴,肖堯想。
“其實我和她們沒有什麼不一樣,沈婕,歐陽,趙曉梅,湯雪煒……我,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遊刃有餘’,沒有我想的那麼‘堅守底線’,其實我滑坡起來,隻要一瞬間。”
聽鬱璐穎一口氣將那麼多人打為“壞女人”,肖堯覺得心裡有些怪怪的,但是他沒有說什麼。
“我過去有時候會忍不住想,”鬱璐穎說:“媽媽這樣一個虔誠、善良的好女人,怎麼會和爸——和那個男人,做出那樣有辱門風的事情,以至於成為家族的恥辱,被趕出來。”
“你不應該那樣想你媽媽。”肖堯勸道。
“有時候她拚命管我,拚命說教,拚命讓我做這,讓我不要做那的時候,”鬱璐穎說:“我會在心裡偷偷地想,你自己做的又是什麼好榜樣,你有什麼資格這樣說我,管我?”
“……”肖堯沒有再說話,隻是捏了捏鬱璐穎的手背。
他意識到,其實鬱璐穎現在並不需要聽他的意見,她隻是想說而已——而自己,隻要扮演一個最好的聽眾,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我現在不會再這麼想了,”鬱璐穎抿嘴笑道:“我發現媽媽其實很偉大,很了不起。”
“是這樣的。”肖堯衷心地表達同意。
“雖然有時候她還是有些過火,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對的,我不應該老想著跟她對著乾。”少女的目光落在了車子最前排的母親背後,眼神裡充滿了柔情。
肖堯對此感到一絲疑慮,於是他選擇閉口不言。
“聖瑪利亞瑪達肋娜曾經是一個技女,有誰敢因此而看不起她呢?everysainthasapast,everysinnerhasafuture.”
“不是,大姐,”肖堯小聲勸道:“咱們就是酒喝多了,年少衝動,差點闖禍又沒有闖禍,你至於技女都來了嗎?”
“房兵,房兵到了,房兵下車了!”這時,司機轉回頭,扯著嗓子喊道。
三人下了車,一路邊打聽,一邊向著房兵天主堂走去。
肖堯認為,既然自己已經和鬱璐穎基本達成了諒解,就不該再晾著丈母娘,一直和鬱璐穎兩個人黏在一起。
那樣太不懂事了。
於是,他緊走幾步,主動和鬱麗華並肩前行,與她聊天攀談,鬱璐穎則隔著五米距離,遠遠跟在他倆的身後。
鬱麗華見肖堯主動上來,有些訝異又有點高興。
他們行走在小鎮的路旁,迎麵而來的微風帶來了一股舒爽的感覺。夏季的天空被蓬鬆的雲朵遮蔽,陽光透過雲層灑下柔和的光線,給整個房兵小鎮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沿著道路的兩旁,高大茂盛的林木密不透風,形成了一道綠色的屏障。樹冠茂密,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影子。
“你們兩個,昨天晚上吵架了對吧?”鬱麗華溫柔地說:“今天早上還在鬨彆扭,對不對?”
肖堯一驚,剛要開口,又被鬱麗華給打斷了。
“不要和媽媽說謊哦,”鬱麗華微笑道:“你們這些小孩子的一舉一動,在我們這些過來人的眼裡,那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哦,是嗎?那為什麼鬨彆扭,您也是看得一清二楚咯?
“阿姨您真是好眼力啊,”肖堯訕笑道:“不過剛剛已經和好了,沒事了。”
肖堯擔心鬱麗華緊接著就要問自己,到底在吵什麼,正在腦子裡緊張地編,不過鬱麗華卻完全沒有追問的意思:“穎穎這孩子吧,其實還是挺好弄的。”
“啊?”肖堯說。
“既然她認定了你,”鬱麗華解釋說:“那她就是很好哄的那種。”
“哈……哦。”
“穎穎這孩子呢,”鬱麗華繼續娓娓道來:“性格內向,隨我。”
您,性格內向?肖堯張大了嘴巴。
“彆看我現在這樣,都是被社會逼的,”鬱麗華歎道:“我小時候,和她一個性子。內向,不愛說話,聽話,骨子裡又透著一股叛逆。”
“這樣……”肖堯說。
“其實穎穎平時都很好說話的,但是有時候強起來,就會悶作,”鬱麗華告訴肖堯:“這種時候你不要逼她,你晾一晾她,過一段時間,她自己會好的。”
“明白了,”肖堯道:“不過您這樣給外人出主意怎麼對付自己的女兒,真的沒問題嗎?”
“什麼外人?”鬱麗華笑道:“一個女婿半個兒,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我早就把你當成半個兒,你沒有媽媽,以後阿姨就是你的媽媽。”
這話鬱麗華確實不是第一次跟肖堯說,但是肖堯之前聽到的時候,都覺得怪異,亞曆山大,人情綁架以及想逃,這會兒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動,連鼻子都酸酸的。
真是奇了怪了。
無論是鬱麗華的表情還是語氣,都讓人看不出半點虛情假意。
“我也不是幫你對付自己的女兒,”鬱麗華繼續語重心長道:“你們兩個能好好的,太太平平的,就是我們做長輩的,最願意看到的——誰輸,誰贏,阿姨一點都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感情裡沒有輸贏對錯,隻有共贏和共輸,就像你們的共生一樣。”
兩個人就這麼聊得熱乎起來。
鬱璐穎跟在他們倆的背後走,然後吃驚地發現,肖堯竟挽上了母親的胳膊。
這是否有點……?
少女抬起自己的右手,扶額。
肖堯和鬱麗華從東如的風土人情開始介紹起,又講到了這兩天和鬱璐穎在東如的行程與見聞——當然,刪掉了一些他認為鬱麗華不宜知道的成分。
最後,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自己的童年、小學和初中上來。
“你爺爺去世前寫給你的信?”鬱麗華道:“阿姨可以看看嗎?——要是不介意的話。”
“不介意,不介意。”
鬱麗華的親切,肖堯已經差不多適應了,可鬱麗華的客氣與尊重,多少還會令少年感到受寵若驚。
“小蘋果,”肖堯回頭朝鬱璐穎招了招手:“把那封信給我。”
“信?什麼信?啊,哦。”鬱璐穎開始翻包包。
“小蘋果?”鬱麗華微微一怔。
“啊,”肖堯有些尷尬地說道:“我倆之間叫著玩的名字。”
“你給她取的啊?”鬱麗華問肖堯。
“啊,”肖堯道:“亂叫的。”
鬱璐穎找到了那封信,從後麵遞了上來,鬱麗華將信紙小心翼翼地展開,在手裡抖了一下,又瞥了肖堯一眼,停下腳步,悉心地讀了起來。
……
“放好,彆給人家弄壞了。”鬱麗華重新把信紙交給了女兒。
肖堯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地覺得,鬱璐穎怎麼好像一個丫鬟。
小蘋果重新把信紙疊好,放進包裡,沒有再退回五米以外,而是與肖堯和母親並肩而行了起來。
“你爺爺,是個讀書人啊——文化人。”鬱麗華首先點評道:“看名字也是個文化人。”
“啊,是的,好像在私塾教過書。”肖堯點頭道。
“他爺爺說他從小沉默寡言,媽你說好不好笑?”鬱璐穎插話道。
“很正常,”鬱麗華說:“你媽我小時候也沉默寡言。”
兩個孩子都偷偷笑了起來。
“肖玉京,肖長生,好名字,真的好名字,”鬱麗華轉頭問女兒道:“小蘋果,你說好聽嗎?”
“我不喜歡。”鬱璐穎實話實說道:“還有什麼小蘋果啊,媽你彆跟著亂叫啊。”
“不喜歡也沒關係,”鬱麗華轉頭對女兒敦敦教誨道:“既然是肖堯爺爺的遺願,以後你們的孩子就照這個來取名,你有自己的喜好的話,可以二胎的時候……”
“什麼一胎二胎的!”鬱璐穎惱羞成怒,一跺腳:“媽,你聽聽你都在說什麼啊,當著肖堯的麵。”
“還害羞呢?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鬱麗華數落道:“等你們兩個結婚以後啊,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鬱璐穎並不想聽鬱麗華在那替她暢想婚後生活,加緊腳步,走到前麵去了:“我看到十字架了!”
肖堯沒辦法像鬱璐穎一樣直接逃跑,隻好聽鬱麗華一直暢想“等你們結婚以後”的生活。
剛開始感覺有些尷尬,聽聽又覺得溫馨浪漫,接著不自覺跟著遐想和勾勒起這美好藍圖來,最後就是鼻子酸酸的,想要當場揮刀自儘。
幸好,房兵天主堂已經到了。
南桐市東如縣房兵天主堂,又名東如房兵天主堂,位於東如縣大象鎮富花路西側,其實就坐落於國道的一旁,周圍一片荒涼。
說是在房兵,其實就位於肖堯所在的那個小鎮和房兵鎮中間的國道旁,隻是更靠近房兵的那一側罷了。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從房兵汽車站出來,才走得人要死要活的。
在肖堯原本的想象中,房兵教堂這種鄉下教堂,應該是華式風格,矮小破爛,茅草屋頂,搞不好像個祠堂,沒想到那拔地而起的大教堂猛然映入眼簾的時候,結結實實地把他給嚇了一大跳。
這教堂還真是又高又大,遠看大約是哥特式的建築風格。
肖堯並不懂建築,隻是零星印象中,從外輪廓到內門窗都是瘦高凜冽,上麵還頂著鋒利尖塔的建築叫哥特式——嗯?為什麼想到了鬱璐穎呢?
磚木結構,看起來像模像樣的,就是顏色看起來很活潑,高低帶點迪士尼城堡的質感。
說得再不好聽一點,像一個玩具。
而且這個顏色也很奇怪,雖然哥特式並不特彆強調顏色,但都是深色調主體配彩繪玻璃,這個教堂就有點……俄式?
無論如何,在肖堯眼裡,“大”和“高”就是正義。
“這看著比波哥——比咱們舅舅的堂強啊。”肖堯對鬱璐穎說。
鬱璐穎“切”了一聲,後退一步,拿出相機,半蹲下,拍照。
鬱麗華聽到“咱們舅舅”四個字,朝肖堯瞥了一眼:“聖心堂原本也是很大的,現在你看到的那個聖心堂,隻是原本聖心堂的輔樓而已。”
說話間,一個黑褲子、黑皮鞋、藍襯衫的矮胖男人走出來開門,待得這人走近了,肖堯才通過他脖子上的白色羅馬領判斷出,這位是神父,不是門衛大爺。
這神父其貌不揚,大約四五十歲年紀,麵容……偏醜,但沒有太過出眾的特征。他留著的那頭中等長度的黑色頭發,已經出現了些許斑白,臉上的皺紋顯示出歲月的痕跡。
“李神父是伐?給您添麻煩了。”鬱麗華客氣而禮貌地說。
“李神父。”“李神父。”
“不麻煩不麻煩,”李神父說:“鬱神父可是我的好朋友呐!”
“我們就是途經這裡,就想順便來拜個聖體。”鬱麗華說。
“好的好的。”李神父點頭道。
說是來“拜聖體”,結果鬱麗華根本不著急進教堂,而是先跟著李神父去了他的辦公室。
三人在沙發上坐下,手裡捧著李神父給泡的熱茶。
鬱璐穎和肖堯聽著鬱麗華和李神父聊兩個教區的破事,張家神父長李家修女短,皆是無聊不已。
微笑,飲茶,放空,點頭,跟著笑。
時不時偷偷看一眼手機,看沈婕回消息沒有。
等他們總算聊完了天,李神父才拿出鑰匙,帶著三人進去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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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呢,果然還是想象中的華式鄉土祠堂風啊。
這裡麵的裝飾竟然能比外麵的還要澇。
“果然還是不如咱舅舅的地盤啊。”肖堯對鬱璐穎耳語道。
吐槽歸吐槽,醜歸醜,來都來了,那拜吧。
跟著鬱氏母女念了《pater&naria》和《goriapatri》,肖堯站起身來,背著手轉了兩圈,權作參觀。
你彆說,這告解亭倒還挺漂亮的。
李神父披著紫色的聖帶坐在裡麵,鬱璐穎跪在告解亭外麵,兩個人中間的那塊擋板已經被掀上去了,隻剩下厚重的紗窗隔著,使內外都看不清對方的臉。
肖堯遠遠地站著觀望,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的情形,是在姚老師的殿堂裡。
在那裡,他和沈婕一起聽到姚老師對鬱波說了駭人聽聞的事情。
鬱璐穎剛站起來,鬱麗華便走過去,在亭子的另一麵跪下了。
李神父調整坐姿,又將頭靠在了另一麵。
鬱璐穎朝肖堯緩緩地走了過來。
“你把我們的事情都告訴他了?”肖堯小聲地問。
鬱璐穎沒理他。
“萬一他轉身告訴你媽媽,怎麼辦?”肖堯說。
“不可能的,”鬱璐穎說:“泄露告解秘密是‘自科絕罰’的重罪,你就算跟神父說你殺了人,他都不能報警的。”
“那有點像個樹洞啊——神父每天聽你們說這些,還不能往外說,一定很痛苦。”肖堯說。
“所以他們早就練就左耳進右耳出的本領了。”鬱璐穎說。
說話間,見鬱麗華站起身來,肖堯也快步地朝告解亭走去。
“你乾嘛去?”鬱璐穎在背後叫他。
“我也要。”肖堯言簡意賅道。
“哎!哎……”
……
“神父,我犯了罪。”肖堯沉聲道。
“……”這裡麵悄無聲息。
“喂,喂?聽得見嗎?”肖堯好像在打手機一樣。
“你說。”李神父終於開口了。
“我還不是教友,他們說不能辦告解,因為我暫時還沒有領洗,”肖堯道:“但是我心裡確實有一些事情非常懊悔,非常難受,不吐不快,你可以聽我說嗎?”
“你說。”李神父又重複了一次。
“你會和聽真正的告解一樣,絕對保密嗎?”肖堯問他。
“可以。”李神父說。
“昨天晚上,我和我女朋友……發生了一些,意外的事情,因為喝多了酒。雖然最後並沒有實際發生什麼,但還是……哎呀,她應該已經跟你說過了吧?”肖堯說。
“……”對方悄無聲息。
“然後我就覺得我挺不是東西的,真的。”肖堯自顧說下去:“我明明知道,我和她沒有未來,所以我是不打算碰她的,這也算是一道底限吧。
“結果,結果我昨天差一點我就……我感覺什麼理性和道德,在我這兒好像都是空的,隻有欲望才是我的主人一樣。
“我不想成為這種人,我想做一個君子,做一個好人,做一個騎士,做一個能用理性和原則約束自己行為的人,做一個負責任的人。”
李神父開口了:“既然知道沒有未來,為什麼又要發展男女朋友關係?”
“這個問題說起來就很複雜,”肖堯告訴他:“其實我還有一個未婚妻,然後我這個女朋友和我這個未婚妻,她們互相都是知道的,她們互相都是同意的——實際上,一開始就是她們兩個私底下說好,要跟我三個人在一起,然後她們才來跟我說的。”
“……這是不對的,不可以的。”李神父告訴肖堯。
“我知道,”肖堯說:“神父你知道嗎,我現在這個女朋友的媽媽,對我特彆好,特彆好,說是把我當成她的兒子,還老說我們結婚以後怎麼樣怎麼樣,你知道嗎,我一聽她說這個,我就難受。我就在想,她要是知道了真相,她該有多難受……多失望……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感覺我好不是人,我沒辦法麵對她。我真的好希望她說的那些,婚後的事情都是真的,都是會發生的,可是我又明明知道,我其實在騙她……
“神父,我真的好想真的把她當成我的媽媽,我真的好想娶我的女朋友,娶她的女兒當妻子,可是我不能,因為我不能對不起我未婚妻。”
“嗯……”李神父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你說的這個未婚妻……”
肖堯沒有聽神父說話,隻是自顧往下說:“然後我現在還覺得我對不起我爺爺。我爺爺在臨走之前,給我寫了信,把小孩的名字都取好了,還讓我娶妻的時候去他墳頭上放鞭炮,讓他可以去見我太爺爺——結果我卻入了贅,我有什麼臉麵,去麵對肖家的列祖列宗?
“說真的,神父,從前我一點都不在意這種事情。什麼娶老婆,入贅,不都一樣嗎?對我來說,有老婆就行了,我不在乎我是個入贅的,我不在乎小孩跟誰姓。可是今天,我看到我爺爺的那封信,我一下子覺得我太自私了,我一下子不想入贅了。
“如果我入贅,我就對不起我爺爺,如果我不入贅,我就對不起我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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