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婕原本的意思是,她自己回去奔喪,讓肖堯和鬱璐穎繼續去塘山溫泉玩,不然浪費了買好的票是其次,壞了兩個人的心情更讓她過意不去,但是鬱璐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兩個人發生了小小的爭執,接著鬱璐穎乾脆說:“姐,我愛說實話,跟他一起去溫泉私湯,就我自己一個人,我肯定清白不保。”
“不是,我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人啊?”肖堯趕緊說:“這溫泉我也沒心情去了,這種時候我肯定是要陪著你的。”
“你怎麼陪我啊,”沈婕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強顏歡笑道:“我總不能把你也帶回去吧?這種時候,我總不能還給我爸上眼藥吧?”
肖堯無言以對,隻能是默默點了點頭。
三小隻下了車,攔了個車打道回府,回了魔都以後便直奔沈婕祖母的住所。
這地方肖堯以前沒來過,沈婕原本的意思是,肖堯和鬱璐穎就彆下車,直接回去——肖堯卻堅持結了車錢,帶鬱璐穎一起陪沈婕下了車。
三小隻站在馬路牙子上,眼看著出租車揚長而去。
一陣寒風吹過,旋起了路邊寥寥的枯葉,肖堯不禁打了個哆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以至於肖堯到現在都還缺乏真實感。
在這段日子裡,他有無數次想象過沈婕有一天離開是怎麼樣的。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卻下意識地躲避這一天的到來。
的可能性。
就像很多人麵對死亡時的態度一樣。
肖堯有一種強烈的,沒來由的預感,覺得沈婕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這種強烈的不安讓他沒有辦法瀟灑地離開,抑或是放任沈婕離開。
可是沈婕家裡出了這種事,他能怎麼辦?不讓沈婕走?非要跟著去?
那就未免太不懂事了。
不僅如此,他甚至無法對沈婕袒露自己的擔心和焦慮。
那樣就太像一個撒嬌的小孩子了。
可是現在,毫無疑問的,沈婕需要的是一個男子漢可以依靠的肩膀,而不是一個缺乏安全感,隻會抱腿哭的小孩子。
所以肖堯就算撐不出男子漢的架子,也不能放小孩子出來。
因此,他隻是雙手拉著沈婕的雙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鬱燈泡站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約莫半分鐘的時間,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然後,肖堯伸手把沈婕攬在了他的懷裡。
雖然望著她時已經不會再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可是這夫妻的情分、親情還是在的。
肖堯沒辦法不感到不舍。
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沈婕還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捕捉到了他的焦慮。
“狗子,你放心吧,我處理完很快就會回來的。”沈婕告訴肖堯。
“嗯。”肖堯點點頭。
“就算我爸不讓我回來住,”沈婕想了想,又略微欠缺底氣地補充道:“我也會……也會……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嗯,”肖堯說:“我能把你救出來一次,就能把你救出來第二次。”
“我相信你。”沈婕的指甲緊緊扒拉著肖堯的後背,在他的臉龐上啄了一下。
沈婕如此清晰明確的表態,多多少少驅散了肖堯心中的焦慮。
他故作瀟灑地主動鬆開了沈婕:“行了,彆耽擱了,去吧。替我向咱奶奶問……”
轉念一想,這是問不了好了”向你爸爸……唉,算了。”
“行了啊。”沈婕揚起右手,捏了捏肖堯的肉幫子。
……
“去呀。”肖堯催促道。
“那,我真走了啊。”沈婕衝肖堯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然後又衝鬱璐穎揮了揮手:“傻妹。”
鬱璐穎猶豫了一下,上前和沈婕簡單擁抱了一下。
沈婕走進那片鬱鬱蔥蔥的小區之前,一共衝肖堯回了三次頭。
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耀眼的陽光射在女孩的臉上,讓肖堯沒能看清她的臉。
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肖堯能感覺到她的悲傷。
少年的心隔空被扯了一下,很痛。
兩個人回到家裡,天韻和奶奶都不在家,兩個人對著空蕩蕩的臥室發了十幾秒呆。
“早知道還是去泡溫泉好了。”鬱璐穎走到肖堯的床邊坐下,小小的粉拳輕輕敲著自己大腿的外側。
“你不擔心你的清白了?”肖堯說。
鬱璐穎看了他一眼。
“還是彆了吧。”肖堯苦笑道:“沈婕出了事情,我哪還有心思玩。”
鬱璐穎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說:“我回房間去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抬腿就往沈天韻的房間走,那理直氣壯的勁兒,好像那是她自己的房間一樣。
“欸,欸,”肖堯叫住了她:“彆走呀?”
“又乾什麼呀?”鬱璐穎沒有回頭,一隻手搭在衣櫥的門把手上。
“就……”肖堯吞吞吐吐道:“咱倆一起把作業寫了唄。”
肖堯奶奶家的空調製熱效果並不好,這些日子有閒錢的時候也沒想起來過換,現在兩小隻凍得冷呱呱,握筆的手都有些凍僵,鬱璐穎有心拉肖堯進天韻的房間取暖,但看到他一直在拿手機收發消息,知道他是在和沈婕保持聯係,也就沒說什麼,隻是自己默默地又加了一層並不怎麼性感的厚毛線襪。
自從和沈婕分彆以後,肖堯與她的聯係就沒有斷過,這讓少年放心了不少。興許是忙於處理母親的後事,反正沈鴻生暫時沒有再對女兒使用暴力,也沒有限製她的通訊自由和行動自由。
forno.
沈婕的奶奶其實是周五去世的,不知為何沈鴻生一直等到周六上午才通知到她。
星期天晚上沈婕給肖堯打電話,問他想不想去參加奶奶的追悼會。
當時肖堯正在吸沈婕的貓,一邊用手指頭點著貓頭,嘴裡說著沒營養的屁話:“你這隻小貓咪,你的主人現在回家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隻有我會照顧你了……”
這時候沈婕的電話打進來了,這時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肖堯卻精神一振。
“喂~老婆~”肖堯接起了電話。
“追悼會明天上午十點,”沈婕沒有和他寒暄,而是直奔主題,少女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你——你要不要來?就是得跟學校再請個假。”
“來啊,來,”肖堯不假思索地答應道:“你爸不會現場活剝了我吧?”
“我跟他說過了,”沈婕言簡意賅地告訴肖堯:“他同意的。”
“啊,”肖堯說:“你是不是勸了他很久?”
所以才會這麼晚才來通知我。
“也還好吧。”沈婕說。
肖堯當然明白被允許參加追悼會意味著什麼,他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你也彆太勉強,畢竟……學校裡……還是優先吧,”沈婕有些遲疑地說:“而且你得問問人家傻妹的意見,畢竟她也要請假的,彆再自作主張了,還有……”
2004年11月29日,星期一,肖堯攜鬱璐穎共同參加沈婕奶奶的追悼會。
還是那個地點那條街——龍華。
當年,呃,當月一起前來歡送——不是,送彆宋海建老師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沒想到這麼快,又再次站在了這奈何橋的前麵。
今天的氣溫非常低,連路上的淺水窪都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冰,踩上去就是嘎吱的一聲。
肖堯本想穿他那件學校發的冬季校服大襖子,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套比較正式的西服,將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
這套衣服還是沈婕給他買的。
然後,在龍華的大門口,西裝就已經被晨風吹透,隻得跺腳搓手,兩手擁抱住自己,然後垂下腰。
鬱璐穎自然也是凍得不輕,但她卻強打精神維持著禮儀的風度。
她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的正裝,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手套。
褲襪與她的長裙一樣,是純黑不透明的,這種顏色不僅讓她的小腿看起來更加修長,而且使她整個人顯得典雅而肅穆。
鬱璐穎的臉色不太好,事實上,臨出門之前,她還無緣無故對肖堯發了脾氣,大意是不想跟學校請假,不想來參加這個追悼會,不想做肖堯的自走公文包,總之就是無理取鬨,鬨完了以後還是跟肖堯道了歉,精心打扮陪著他出了門。
“到了?”沈婕的消息從肖堯的手機上傳來。
“到了。”肖堯回複。
緊接著,沈婕傳來了追悼會舉行的場館名字。
龍華殯儀館的大門兩旁是兩個巨大的花壇,裡麵種著鮮花和綠植。昨夜剛下過雨,地麵還是濕的,空氣中飄蕩著的泥土氣息,在這個地方給人感覺十分陌生。
肖堯一邊在柏油地麵上走著,一邊凝望著綠化帶上所種植的青鬆。
這種高大的樹木主乾蒼勁而枝葉淡雅,他很喜歡。
與宋海建樸素的追悼會不同,沈家祖母的告彆儀式在中央大廳內舉行,裡麵的空間很大,光線亮堂,布置也最為莊嚴。
看不到神父牧師或是和尚道士,這房間是豎著的,比聖心堂的聖堂空間更大,裡麵聚著最少有幾百號人,看穿著做派,多是社會名流商業精英上層人士,正在兩三人成堆,洽談著什麼。
見到這一幕,肖堯慶幸自己穿了最體麵的行頭,同時他也為禮堂大廳裡開得很足的暖氣而歡欣踴躍。
“肖堯!”就在肖堯伸著脖子四處找人的時候,那熟悉又靈動的嗓音已經從大廳的那頭傳來了。
肖堯轉過頭去,看到那個熟悉的倩影,下意識朝她奔走了幾步,擔心鬱璐穎跟不上,又停下腳步來。
此時,沈婕已經奔到自己麵前了。
這女孩頭上戴著一朵黃色的菊花,著一身黑,左手臂戴著一塊嵌有小塊紅布的大塊黑布,眼圈紅紅的,還對自己露著微笑。
肖堯也對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抱,手剛伸出去一半又覺得場合不合適,縮了回來。
“嗨。”沈婕說。
“嗨。”肖堯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
搞什麼啊,才兩天沒見,怎麼就搞得這麼生分尷尬起來?
接著,沈婕又和鬱璐穎彼此寒暄招呼了起來,接著給了肖堯一塊帶回形針的紅黑布頭,說自己還有事兒,便離開了。
肖堯手捧著這塊鑲嵌著小塊紅布的大塊黑布,感覺自己捧著的是和沈婕的結婚證。
“要我幫你嗎?”鬱璐穎伸頭來問。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戴。”
將黑布用回形針彆在西裝袖子的外麵以後,眼見追悼會還有好一會兒才開始,肖堯遂帶著鬱璐穎在整個大廳的邊緣轉了一大圈。
空氣中彌漫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輕音樂旋律伴隨男聲輕盈的合唱,讓肖堯聽得很是舒服。
一開始他以為是有人在彈鋼琴,但是找了半天也沒能在追思大廳裡找到琴,遑論男聲合唱團,這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在放cd。
這個旋律有些熟悉,側耳細聽了七、八秒鐘以後,肖堯反應過來此乃《寂靜之聲tence)》。
聽說在肯尼迪的葬禮上,放的就是這首歌。
歌詞自然是英文的,但憑借鬱璐穎的詞彙量與聽力,肖堯居然大概能夠聽出歌詞的大意。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來和你交談。
因為有一種幻覺正悄悄地向我襲來;
在我熟睡的時候留下了它的種子。
這種幻覺,
在我的腦海裡生根發芽,
纏繞著我。
伴隨著寂靜的聲音。
在不安的夢境中我獨自行走,
狹窄的鵝卵石街道,
在路燈的光環照耀下,
我豎起衣領,抵禦嚴寒與潮濕,
一道耀眼的霓虹燈光,刺入了我的雙眼,
劃破夜空,觸摸著寂靜的聲音,
在炫目的燈光下,
我看見成千上萬的人……”
在炫目的燈光下,肖堯在花圈挽聯隊列中很靠前的位置找到了沈婕的名字。
那白色的挽聯上書寫著“鬆柏風凋,揮淚含悲”,底下的小字落款是孫女孫女婿沈婕肖堯敬挽。
肖堯心念一動,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上前一步。
揉眼睛。
再揉。
然後伸手在“孫女婿”和“肖堯”五個字上摩挲。
是沈鴻生沒有仔細看,被她混進來了,還是……還是……
不可能,這玩意兒既然能夠放進這大廳來,還在這麼靠前的位置……大概率是一種默認。
雖然這個場合極為不合適,可是肖堯控製不住內心的喜悅。
壓在心裡幾個月的大石頭如此輕而易舉地自己泄了下來,怎能不叫人,不叫人……
肖堯抬頭看到鬱璐穎一臉不屑的表情,連眼角和嘴唇都往下耷拉了下來,忙收起嘴角的笑意,上前去伸手擼鬱璐穎哄她。
手剛伸出去到一半,鬱璐穎一偏頭閃開了,肖堯剛要伸手再擼,少女卻伸手指了指少年的身後。
肖堯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然後是回身。
好像電影裡一般,麵前的人群自動分出了一條道,如同被梅瑟所分開的紅海。
在紅海的儘頭,不出意外正是今天的喪主——夾著雪茄,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沈鴻生。
此時此刻,他正在與另一個男人攀談。
這男人比沈鴻生高半個頭,身材勻稱,身上是藏藍色中山裝黑西褲黑皮鞋,40來歲模樣,氣質沉穩,神色嚴肅,卻依然遮不住眉眼間的俊朗。
肖堯雖然從未見過他,但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呢?真的從來沒見過嗎?……肖堯想。
沈婕就站在沈鴻生邊上,挽著父親的胳膊,而後者則推著少女的後背,將她推到那男子麵前。
她好像不怎麼情願地給那男子淺淺鞠了一躬。
那男子微笑了一下,搖頭,擺手,嘴裡說了兩聲什麼,走開了。
緊接著,沈鴻生帶著沈婕朝肖堯走來。
確切地說,是朝著肖堯所在的方向走來。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肖堯,好像完全沒有認出他一樣,卻挨著個和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握手、寒暄。
最終走到了肖堯的麵前,深邃地看了他一眼。
肖堯的心揪緊了。
“未……叔叔。”肖堯喊道。
之所以喊他“魏叔叔”,是因為本想學著電影裡的樣子喊“未來嶽父”,在這種場合下當著這麼多賓客的麵,最終還是采取了保守叫法。
沈鴻生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眯著眼睛打量了肖堯一秒半,用力吸了一口雪茄,把霧輕輕地吐到了肖堯臉上。
肖堯:“……”
鬱璐穎:“……”
沈婕:“……”
就在肖堯不知如何下台之際,沈鴻生伸出他那寬大的手掌,在肖堯左臂的孝布上拍了拍。
他用的力氣不怎麼大,但是如果是在武俠小說中,肖堯一定覺得他這一掌使上了內力。
“你胖了。”沈鴻生說。
“什麼?”肖堯驚道。
沈鴻生說完這三個字,沒有再開口,隻是嗬嗬笑著又拍了那塊孝布兩下,帶著沈婕準備去招呼下一位。
“沈婕。”肖堯輕輕喊了她一下。
沈婕微微吐了吐舌頭,一手挽著父親的胳膊,另一手揮舞了一個hi。
……
等到沈氏父女的背影遠去以後,肖堯才問鬱璐穎:“怎麼沒看見那姓羅的呢?”
“我怎麼知道。”鬱璐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