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座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麼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哪裡來的晦氣,偏都碰著你姐妹們的氣頭兒上了。”
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灶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惜丫頭不犯羅唕你,卻是誰呢?”尤氏隻含糊答應。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彆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呢。不過背地裡說我些閒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了出來,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秉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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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著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掩飾誰不會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顧著前頭用飯,湘雲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恰好見他姐妹來了,因問“從哪裡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歎道“咱們彆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都已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哪裡好,隻是園裡空,夜晚風冷。”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裡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說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們抬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內捧了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矩。賈母因問“都是些什麼?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的時光了。”
鴛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也隻罷了。”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彆的。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吃,隻揀了一樣椒油蓴齏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鴛鴦聽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座。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麵坐下。待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麵說,一麵就隻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將那兩樣著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來吃了吧。”尤氏答應,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閒話行食。尤氏告座。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
賈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做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說呢。”賈母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又指銀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矩去。”尤氏道“快過來,不必裝假。”賈母負手看著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磕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都忙著取去了。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過去吧。”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便帶著小丫頭們徑直走到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因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要周備,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更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隻幾步便走了過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攔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隻用七八個小廝挽環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於是眾小廝退過獅子以外,眾嬤嬤打起簾子,銀蝶先下來,然後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見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係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蝶眾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裡拴著,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麼開心兒。”一麵說,一麵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家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沒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服侍的小廝們不要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隻聽裡麵稱三讚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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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玩曠蕩,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想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隻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做局家。這些來的皆係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乾遊蕩紈絝。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做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於是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鬥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藝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賈珍之誌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力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勢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
邢德全雖係邢夫人之胞弟,
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
這個邢德全隻知吃酒賭錢,
眠花宿柳為樂,
手中濫漫使錢,
待人無二心,
好酒者喜之,
不飲者則不去親近,
無論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
並無貴賤之分,
因此都喚他“傻大舅”。
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彆的又有幾家在當地下大桌上打公番。裡間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服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裡,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了,心中隻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裡頭打天九的,也做了賬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沒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兩個孌童隻趕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隻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
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隻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內雖軟了,隻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舅已撐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氣喝乾了。又斟一碗來。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歎道
“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
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
若提起‘錢勢’二字,
連骨肉都不認了。
老賢甥,
昨日我和你那邊的
令伯母賭氣,
你可知道否?”
賈珍道
“不曾聽見。”
邢大舅歎道
“就為錢這件混賬東西。
利害,利害!”
可見錢這個東西,
不獨今天如此,
一直都是這樣。
竟成了檢驗那些人的
最有用手段。
那妙玉在後山上,
聽眾人論到財色。
一時那呆子倒也罷了,
那尋常人哪個不愛財如命?
甚至比命都重要。
可是這些傻子們,
到底沒明白要錢何用。
還隻管要了錢去,
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那些錢不就成了那
催命符了麼?
可世人哪管這些,無非是
先快活了再說,
和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又有何差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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