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天氣涼下來,樹上的葉子也開始落了。
啟祥宮的大門關閉多時,宮女太監早被遣散彆處,此時院中落滿枯葉,一派蕭索。
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胖太監領著兩個女孩,一人捧著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食盒走了進來。
走在後麵的小宮女一手托住食盒,另一手快速掀起蓋子,從中蘸了些菜湯舔了舔,又若無其事地改用兩手捧著食盒。
走在前麵的小宮女往後覷了一眼,當即告狀“雙喜公公,小餓鬼又偷吃!”
雙喜懶洋洋道“得了,她什麼德行你還不知道,連這些廢妃的飯食都要偷一口,還不止一回!上回那事你忘了?”
前頭那女孩一時噤了聲。
上回皇上命人送了一大盤大青蟲子送進去給那個庶人,這辛者庫的罪奴端食盒來的時候還自己順了兩條吃。她一想到這餓鬼的牙像閘刀、碾盤,把那兩條還在蠕動的大青蟲生生切開,碾碎,往外飛濺出青綠的汁水,就一陣惡心。
當時馬公公氣得抄起門閂就要打“我打你這辛者庫的小賤奴、餓鬼道投胎來的餓死鬼!運牛乳時偷牛乳,運果子時偷果子,連取罐油都要打開來偷喝一口,來了冷宮,連這點吃食都不放過!就算這是蟲子,也是皇上特彆交代送進來的膳食,你豈敢偷吃!”
還是雙喜看這孩子也就十二三歲,又生的瘦瘦小小,皮包骨頭,一時起了惻隱之心,一頓賠笑臉說好話,趙九霄也在一旁勸著,馬公公才不再追究。
這孩子又從不說自己姓名,自此便落了個諢號叫小餓鬼。
他們把門打開,放下食盒就離開了——前幾日送飯進啟祥宮時,庶人金氏還拉拉扯扯地說要見皇上,要尋貞淑,小餓鬼那小身板直接被拽倒在地,他們實在是怕再鬨出事情。
三人走出宮門,看見大阿哥永璜讓侍衛開門,隻說有事要問。
侍衛很為難“大阿哥,皇上說庶人金氏永不得出,您看這……”
永璜道“她不能出,沒說我不能進,開門吧。”
侍衛道“不是,奴才們也是怕這瘋婦再鬨起來傷了您……”
雙喜不敢多聽,急忙帶著兩個宮女走了。
金玉妍閉目躺在床上,殿門忽然開了。
金玉妍下意識翻身起來,光線裡都是飛揚的塵埃,許久不見陽光的她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才看到一個逆光的黑影。
永璜走進殿中,太監知道這啟祥宮早就被搬空了,自己搬來隨身帶的凳子。永璜坐下,吩咐道“去把殿門關上,沒我的吩咐誰都不許進來。”
金玉妍又躺了回去“喲,大阿哥來了。”
大阿哥打量著金玉妍。
將近一個月不見,她已經不複從前風姿綽約,快速枯萎下去,麵色蒼白,頭發淩亂,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身上的裡衣都空空蕩蕩的。
他心中毫無波瀾,淡淡道“你已被褫奪封號廢為庶人,看在你曾經是永璜的長輩,還是喚您一聲金娘娘吧。金娘娘,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永璜此來,所為何事。”
金玉妍冷哼一聲“來問我話,還要先刺我兩句,這般刻薄,你跟你親額娘真是十足十地像。你這種孩子,無論在皇後膝下幾年,都學不會她的溫和敦厚。”
永璜冷笑一聲,旋即站起身來逼視著她“我額娘當年難產而亡,到底是不是你讓貞淑下的手!”
金玉妍卻是毫無畏懼,懶懶道“哦?這事啊,後來皇上讓齊汝當著皇後和其他嬪妃的麵說清了,等他們從圓明園回來,你去問皇上或者皇後娘娘不就得了?你要是沒臉見皇後,陳婉茵也是知道這事的,你去問她啊。”
永璜冷冷道“我就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金玉妍嗤笑一聲“你倒是未卜先知,其實你去問,他們也不會告訴你真相的。而我,我為什麼要遂你的意?”
永璜深吸一口氣,道“我聽說,貞淑是被粘杆處的人抓走的。粘杆處,可比前明錦衣衛,用起刑來,比慎刑司還要狠呢。”
金玉妍一下子坐起來,又驚又怒地瞪著永璜“你說什麼?”
永璜坐了回去,漫不經心道“聽說貞淑讓粘杆處抓到之前還想著逃,結果被粘杆處發現她會武功,為防再生事端,往她的琵琶骨裡打進去兩根釘子。這穿琵琶骨啊,可是對付江洋大盜的刑罰,一旦受刑,便是有百般武藝,也是廢了。
這貞淑是金娘娘的心腹,想來是再忠心不過的,隻是粘杆處流水般的酷刑,就是一個鐵打的人,也得給打廢了,這會子回了北族,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真是可憐啊。”
金玉妍想起當日貞淑的慘狀,尖叫一聲“你給我閉嘴,閉嘴!”就要撲上來打他,隻是已經幾日沒怎麼進食的人,剛剛支起身子就無力地向前一趴,往前伸出的手也隻是無力地在永璜麵前晃了一下。
永璜微微一笑“不過金娘娘還是關心關心自己吧。北族老王爺的奏折,已經傳遍朝野了。皇阿瑪問責,老王爺誠惶誠恐,上折說明,什麼四人館,山虎會,都是妖妃張禧嬪的族人搞出來的,他當年還是王子的時候就沒少被張禧嬪為難,深恨於她,請皇阿瑪立刻將這些賊人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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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貢女金氏,世子已經查明,金氏是其父母抱養來的,血脈不純,連是不是玉氏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經將金氏的養父母流放了,世子也呈了請罪的奏折。為表歉意,老王爺願意將自己的親女、世子的姊妹玉芥翁主上貢大清,以示臣服。”
金玉妍的麵色越來越蒼白,到最後更是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不可能!不可能!”
永璜一臉無辜道“就算我隻是想刺激你,我也沒必要同你說假話啊。這種朝野皆知的事情,我難道不怕你問侍衛、太監嗎。”
金玉妍的淚水奪眶而出,先是抽泣兩聲,隨後竟是大笑起來。
她笑著落淚“我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世子的一個微笑,結果到頭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真是太可笑了!”
接著突然轉向永璜,神色中帶出一絲瘋狂“你不就想知道你額娘是怎麼死的嗎?我告訴你,你額娘,就是咎由自取!當日齊汝已經明言,你額娘的死跟吃食根本沒有關係,她是痙病複發才難產的!
活該!誰讓她不服皇後,要與皇後處處爭先,非得拚著在皇後之前生下長子!十六七歲就懷孕生子,這才落下了痙病!哈哈哈!對了對了,痙病是熱邪,都是因為你!你陽氣太重,克著你額娘,才讓她得了這種病!你額娘不是我害死的,是你自己害死的!”
永璜霍然而起,將凳子帶倒“你胡說!”
金玉妍仰天大笑“不是你要問的嗎!怎麼現在又不敢認了!哦我明白了……”她吃吃笑著,指向永璜“你懷疑皇後,就是因為,你不能接受你額娘是死於產後病,因為生了你才落下的產後病!哪怕是懷疑一個一直對自己好的人,哪怕這份懷疑引得皇上騙她吃下相克食物,也總好過覺得是你自己害死了你額娘不是嗎!”
永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啟祥宮的。
太監緊張地跟上來,見他仿佛沒什麼情緒波動,才鬆了口氣。
下午,他如往常一般,練著騎射。
練完收拾弓箭時,背後突然傳來永璉的驚呼“大哥你的頸後怎麼長東西了?”
他伸手往後一摸,的確是有一串珠子似的凸起。
他笑了笑“許是秋燥吧,無妨,抹些薄荷膏就好。”
當晚,雙喜再次帶人去送飯時,打開門,卻覺出有些不對。
金玉妍雖然大部分時間躺著不動,卻至少會發出些翻動身體的聲音或者喘氣聲,此時啟祥宮中卻是太安靜了些。
他舉燈湊近金玉妍,用手指在她鼻下一試,立刻衝了出去“傳太醫!庶人金氏沒呼吸了!”
金玉妍的死訊傳入圓明園時,皇帝正在擬一封旨意。
他的手一頓,淡淡道“北族既有示好之心,朕就留她一份體麵,以妃禮下葬吧。”
想了想還是吩咐進忠“金氏不配受我大清後人祭拜,朕記得前兒有個病死的宮女,你就讓她代替金玉妍受香火吧。”
這時宮人來報,魏嬿婉來了。
嬿婉帶著一套活計,扇套、荷包、煙袋套等一應俱全。香色的底子,繡著福壽紋。
皇帝笑道“怎麼突然想起來給朕做這個?”
嬿婉道“回皇上,這是皇後娘娘的意思。皇後娘娘說皇上賞的漳緞珍貴非常,要先給皇上做一套活計和一身衣裳,才敢做自己的衣裳。如今活計已經得了,衣裳嘛,皇後娘娘讓奴婢來問問皇上的尺寸。”又道“皇上一向忙於國事,衣裳都鬆了,是該重新量了身形裁衣裳。”
皇帝笑歎道“皇後還是謹慎。隻是你如何知道朕的身形?”
嬿婉道“奴婢從前在四執庫,一直伺候皇上的衣裳,皇上的身形,日日如在眼前。”
皇帝張開雙手道“那就添件新的吧,你替朕量。”
嬿婉道“奴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