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實際上是由之前的道者和儒者身上的筆畫共同勾勒而成,看起來是手搭道者和儒者肩上,露出光光的頭頂,手撚佛珠,是佛教中人。
宣德帝不得不連聲讚歎:“妙,真是妙!”
看似畫了兩人,其實畫裡共有三人。
他看向字旁的題跋,上寫《一團和氣圖》。字跡娟秀,與太子蒼勁有力的字大相徑庭,很顯然是女子的字跡。
看到落款上的“周”字和日期時,宣德帝心裡有些了然。
這大概就是周家小丫頭送給太子諸多禮物中的一件吧?
身後穩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宣德帝知道,是太子和首輔蘇閣老來了。
宣德帝麵帶溫和的笑意,側身看向沉穩走近的太子,指著畫,語氣和藹地說道:“朕就覺著周家丫頭不錯,對你肯用心,模樣也好。”
“本想指給你做正妻的,奈何她福薄。”
宣德帝輕聲歎息,宛如一個慈祥的老父親。
太子趙澈頎長挺拔,表情謙恭行禮,低頭時不免微微愣怔。
皇帝原來知曉自己心裡有周妍。
她這樣家世普通、容貌美麗的女子,又是皇後娘娘的侄女,給他這個太子做太子妃,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即便哪一天趙澈被廢黜儲君之位,也不會得罪哪個權臣,引起嚴重的反噬。
皇帝這樣的考慮真是合情合理,也合趙澈的心意。
少年人的初心裡,誰不曾想有個兩情相悅的佳人陪伴一生呢?
隻是。
眼前慈祥的父皇讓他有些茫然。
他不曾期待過這樣父慈子孝的和睦場景嗎?
幼年時,被廢太子之位後,朝不保夕的的日子裡,他也曾默默流淚,期待著父皇能像個救世主一樣庇護他,把那些暗地裡欺負他、磋磨他、想置他於死地的內侍宮人們殺光。
可是,並沒有什麼救世主出現。
他隻能靠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所有。
終於盼到父皇複辟,重新登基為帝。
他內心極其渴望父皇能寬慰他,嗬護他,讓他放下戒備,鬆懈下來。
可是,並沒有。
父皇隻是冷冷地打量他,像看一個陌生人,或者是一個仇人。
他反而慈愛地摸了摸二弟趙淳的頭,對趙澈隻有防備和厭惡。
是他做錯了什麼嗎?
他很迷惑。
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夠好,令父皇失望了。
等不久後,與他年齡相仿的十歲衍聖公孔弘泰進京麵聖,皇帝甚至把孔弘泰抱在自己膝蓋上坐著,用親切寵溺的語氣和孔弘泰聊了好久的家常。
他極其羨慕地看著孔弘泰。
孔弘泰抱怨在京城的宅子很小,皇帝馬上很大方地當即給他撥了一處大宅子。
他也想要這樣的關愛啊。
他也想能坐在父皇膝蓋上,享受他從未享受過的嗬護。
於是,他也終於鼓足勇氣,找個時機向父皇提出自己想有個大點的宮殿。
然而。
父皇隻是冷冷看著他,目光審視還帶著厭惡,語氣更是冰冷滲人。
“與皇祖母同住,還委屈了你?!”
他終於明白,父皇是不會愛自己的。
無論如何,父皇都不可能把他抱在膝蓋上坐著,語氣溫和地跟他輕聲慢語。
後來,他終於有了自己獨立的宮殿,文華殿作為太子日常學習的地方。
而那期待多年的父愛,卻從沒有光顧過。
讀書越多,他就越來越明白。
皇家親情淡薄。
皇帝和太子,本就不是尋常意義上的父子,而是互相戒備和打壓的君臣關係。
不是太子不得善終,就是皇帝不得善終。
太子裝懦弱老實苟到皇帝壽終正寢的例子有嗎?
史書上也有,隻是極其稀少。
而且,他已經被父皇猜忌防備,再裝懦弱老實明顯已經來不及了。
他唯一的道路,就是不停變強,不停苟活,抻下去,抻到最後一刻,決出勝負。
現如今,他終於抻到了勝利的時刻。
父皇卻難得地顯露出幾分他求而不得的父愛。
這不是最大的譏諷嗎?
愣了半天,趙澈才斂去寒眸上的一層薄薄霧氣,語氣一如既往地恭敬:“父皇的心意,兒臣明白。”
宣德帝意猶未儘,看著畫疑惑地問道:“這幅畫,是什麼時候畫的?”
趙澈很快明白了宣德帝的意圖,語氣帶上幾分悵然和感慨。
“是前年夏天。”
“當時國子監的學子有人打架鬥毆,北派的舉子和南派的舉子因為科舉錄用不公一事起衝突。兒臣當時正好去了國子監,被人拉著做公道。”
宣德帝皺眉搜索回憶:“是有這件事,朕還囑咐皇後提點你。”
趙澈眼底閃過一抹寒意,麵上卻不顯:“是。”
“當時周姑娘給兒臣送來了這副畫,天真地講述了半天。”
“隻是,兒臣並未按照皇後娘娘的意思處置。“
“反而替飽受壓迫的江南舉子們主持了公道。”
當時皇帝和皇後的意思,就是要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維持表麵上的一團和氣,大家相安無事。
周妍費儘心機拿著這樣一幅畫來忐忑地找他,卻眨巴著清澈的大眼睛說道:“殿下行事,還是應當遵從本心。”
他當時心頭微微一滯,感覺有股莫名的暖意劃過。
明知道她是皇後的侄女,明知道她是被人利用,他還是被她的天真和單純所打動。
所以他忤逆了皇帝和皇後的意思,旗幟鮮明、一針見血地指出是科舉錄取不公的問題,進一步激發了江南舉子們的怒氣。
事情沸沸揚揚地鬨了半年,最後皇帝不得不提拔南人韓夔作為禮部尚書,主持第二年的會試。
他這麼做,不止是為了遵從本心。
更是為了避免周妍再被皇後利用,來影響自己,最後走上與自己徹底交惡的局麵。
父皇這個時候特意提起周妍,大概是早就看出來自己待她的不同,來軟化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