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唐格拉爾的簽字_基督山伯爵(全三冊)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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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唐格拉爾的簽字(1 / 2)

第二天是個陰霾多雲的日子。

殯儀館的人昨夜已經了結收屍的差事,把停放在床上的屍體用裹屍布包住,縫合了起來;雖說死亡麵前人人平等,但淒涼地蒙在死者身上的裹屍布,畢竟是死者生前喜好的一個最後見證。

這塊裹屍布,正是年輕姑娘半個月前買的一塊質地上好的細麻布衣料。

傍晚時分,幾個特地叫來的人把諾瓦蒂埃從瓦朗蒂娜的臥室抬回他自己的房間;出人意料的是,要老人從孫女身旁離開居然沒費什麼事。

布索尼神甫一直守候到天色破曉。天亮以後,他就回家去了,走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早上八點德·阿弗裡尼到時,正遇上維爾福要去諾瓦蒂埃的房裡,就陪他一起去看看老人夜裡過得怎麼樣。

他們看見老人坐在當床用的大扶手椅裡,睡得正甜——臉上幾乎帶著笑容。

兩人站在門口愣住了。

“瞧,”德·阿弗裡尼對望著熟睡的父親的維爾福說,“瞧,就是最深切的悲傷,老天爺也自有辦法撫慰和排解。當然誰也不會說諾瓦蒂埃先生不愛他的孫女兒,可是他照樣睡著了。”

“是啊,您說得很對,”維爾福神色驚訝地回答說,“他睡著了,可這真是挺奇怪的,因為平時他心裡稍微有些不痛快,就會徹夜不眠。”

“悲傷把他壓垮了。”德·阿弗裡尼說。

說完,兩人一路沉思著,返回檢察官的書房。

“瞧,我不曾睡過,”維爾福朝著德·阿弗裡尼指了指那張根本沒有碰過的床說,“悲傷並沒把我壓垮,我已經有兩夜沒睡了。您瞧瞧我的辦公桌,這兩天兩夜,天哪,我不停地在寫!……我仔細研究案卷,修改了這份指控貝內代托行凶殺人的起訴書!……哦,工作,工作!我的激情,我的歡樂,我的狂熱,是你壓垮了我的悲傷!”

說著,他痙攣地抓住德·阿弗裡尼的一隻手。

“要我為您做什麼事嗎?”醫生問。

“不,”維爾福說,“但請您十一點鐘再來一下;中午十二點要……要運走……天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檢察官的鐵石心腸也變軟了,他抬頭望著上天,發出一聲哀歎。

“您去大廳接待來客嗎?”

“不,有一位堂弟代我行使這傷心的職責,我,我還要去工作,大夫;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就忘了其他的一切。”

果然,還沒等醫生走到門口,檢察官便又工作起來了。

在台階上,德·阿弗裡尼遇見了維爾福對他說的那位親戚,此人在這個故事裡正如在這個家族裡同樣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是生來在這個世界上充當供人差遣的角色的這麼一個人物。

他很準時,穿著黑衣服,胳臂上箍著黑紗,帶著一副準備隨時根據需要而調整的臉容來見他的堂兄,隨後就上客廳去了。

十一點鐘,靈車轔轔駛過院子裡的石板地,聖奧諾雷區的街上擠滿了交頭接耳的人群,這些看熱鬨的人碰到富家辦喪事,就像碰上喜慶節日一樣興致勃勃,會像去看公爵小姐的婚禮一樣起勁地趕來參觀一次鋪張的出殯。

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的大廳裡漸漸擠滿了人,首先來到的是我們的一些老相識:德布雷,夏托—勒諾,博尚,然後是司法界、文藝界和軍界的所有頭麵人物;德·維爾福先生憑他的社會地位,尤其是憑他的個人聲望,早已躋身於巴黎社交界的上層圈子。

那個堂弟站在門口接引每位來客。態度冷漠的來客們,看見他那副無動於衷的尊容,應該說會覺得輕鬆不少,因為這張臉不像一位父兄或未婚夫那樣,讓來客覺著非裝出一副虛偽的愁眉苦臉的樣子,或者非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不可。

那些彼此認識的來客用目光打著招呼,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

其中有一簇人由德布雷、夏托—勒諾和博尚組成。

“可憐的姑娘!”德布雷也像彆人一樣,先對這場喪事言不由衷地說上幾句,“可憐的姑娘!這麼有錢,這麼漂亮!夏托—勒諾,才多久哪?……至多不過三四個星期以前吧,我們還在這兒參加那場結果沒簽成的婚約簽字儀式來著,那時候您想得到會出這種事情嗎?”

“的確想不到。”夏托—勒諾說。

“您認識她嗎?”

“我在德·莫爾塞夫夫人的舞會上跟她交談過一兩次;儘管她的神情有點憂鬱,但看上去還是挺迷人的。她的繼母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她跟接待我們的這位先生的夫人一塊兒待著呢。”

“這一位是何許人哪?”

“哪一位?”

“接待我們的這一位唄。是位議員?”

“不是,”博尚說,“那些國會議員是我每天都非得見到不可的,這張臉陌生得很。”

“這條噩訊,您的報紙登了沒有?”

“提了一下,不過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我甚至相信德·維爾福先生看了準會不高興的。那篇文章好像是這麼說的,要是這四樁接踵而至的死亡事件不是出在檢察官先生的府上,而是出在彆的地方,檢察官先生當然是會更上勁些的。”

“還有,”夏托—勒諾說,“為家母看病的德·阿弗裡尼醫生說,他情緒非常沮喪。”

“可您在找誰呢,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先生。”年輕人回答說。

“我上這兒來的時候,在大街上遇見過他。我想他是剛出門,據他說是要上他的銀行家那兒去。”博尚說。

“上他的銀行家那兒去?他的銀行家不就是唐格拉爾嗎?”夏托—勒諾問德布雷。

“我想是吧,”那位機要秘書略微有些尷尬地回答說,“不過沒來這兒的,可不止基督山先生一個人。莫雷爾我也沒看見呀。”

“莫雷爾!他也認識這家子人嗎?”夏托—勒諾問。

“我記得人家隻給他介紹過德·維爾福夫人。”

“那有什麼關係,他應該來,”德布雷說,“要不今晚他能談些什麼?還不是這場喪葬,這是報上的新聞嘛;不過,噓,咱們彆說話,司法與宗教部長先生來了,他準會覺得非向那位哭哭啼啼的堂兄弟發表一通小小的speech不可。”

說著,這三個年輕人走到靠近門口的地方,準備恭聽司法與宗教部長那番小小的speech。

博尚沒說錯;他在趕來參加喪禮的路上,是遇見過基督山,那一位正坐車向昂坦堤道街的唐格拉爾府邸而去。

銀行家從窗子裡看到伯爵的馬車駛進院子,就出來迎接,他有些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態度很殷勤。

“嗯!伯爵,”他伸手給基督山說,“您是來向我表示慰問的吧?說實話,我的家門是遭到了不幸;剛才瞥見您來的那會兒,我不由得暗自問自己,我有沒有希望過可憐的莫爾塞夫家遭受不幸,以致應驗了一句老話:‘願人遭禍者,禍必降其身。’嗯!憑良心說,沒有,我從來沒有希望莫爾塞夫家遭受不幸;對一個像我這樣白手起家的人,一個像我這樣靠自己來打天下的人來說,他也許是有點驕傲;可是每個人都有缺點的嘛。哎!您當心呀,伯爵,像我們這代人……不過,對不起,您還不能算是我們這代人,您還是個年輕人……我們這代人今年的日子可不好過哪:瞧瞧咱們那位清廉方正的檢察官維爾福,他剛剛又失去了一個女兒。這不,算算看吧:維爾福,剛才說了,莫名其妙地落了個家破人亡;莫爾塞夫名譽掃地,自殺身亡;我呢,由於那個貝內代托的醜行而受儘人家的奚落,還有……”

“還有什麼?”伯爵問。

“唉!您難道不知道?”

“又是件不幸的消息?”

“我女兒……”

“唐格拉爾小姐怎麼啦?”

“歐仁妮離開我們出走了。”

“哦!天哪!您在說什麼呀!”

“這是真的,親愛的伯爵。天哪!您既沒妻子又沒孩子,這有多幸福哪!”

“您這麼認為?”

“哎!我的天主!”

“您說歐仁妮小姐……”

“她無法容忍那個壞蛋對我們的羞辱,要求我允許她外出旅行。”

“她走了?”

“前兩天的晚上走的。”

“跟唐格拉爾夫人一起?”

“不,跟一位親戚……不過,我親愛的歐仁妮,我們怕是就此再也見不到囉;我了解她的性格,她是不會再肯回法國來了!”

“有什麼辦法呢,我親愛的男爵,”基督山說,“家庭的不幸,這種對一個把孩子看作全部財富的可憐人來說無法忍受的不幸,一位百萬富翁還是承受得了的。注重實際的人向來把哲學家的說法丟在一邊,信奉這樣的信條:‘哪怕出的事再多,有錢就能找到安慰。’您如果也信奉這一信條,那理應比任何人都能更快地找到安慰:因為您是金融界的國王,是無所不能的。”

唐格拉爾睃了伯爵一眼,想看看他是在取笑他還是很嚴肅地這麼說的。

“可不是,”他說,“事實上,如果財富能使人得到安慰的話,我是理應得到安慰的:我有錢嘛。”

“非常有錢,親愛的男爵,富得像座金字塔;即使有人想摧毀它,也未必敢這麼做;即使敢,也未必能做得到。”

唐格拉爾看到伯爵居然這麼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話,不由得笑了一下。

“這一來我倒想起來了,”他說,“您剛才進門的那會兒,我正在簽署五張小小的憑單;我已經簽了兩張,您能允許我把那三張也一起簽掉嗎?”

“請便,親愛的男爵,請便。”

一時間,房間裡寂靜無聲,隻聽見銀行家的羽毛筆在沙沙作響,基督山則抬頭在看天花板上描金的飾線。

“是西班牙債券,”基督山說,“海牙債券,還是那不勒斯債券?”

“都不是,”唐格拉爾自負地嗬嗬笑著說,“是當場現付的法蘭西銀行憑單。喔,”他又說,“伯爵先生,既然我是國王,那麼您就是金融界的皇帝了。可是像這樣每張價值一百萬的小紙頭,您恐怕見得不多吧?”

基督山接過唐格拉爾驕矜地遞給他的這五張紙片,先拿在手裡像是掂一掂它們分量似的,然後念道:

法蘭西銀行董事先生台鑒:

請憑此單據於本人存款名下支付一百萬法郎為荷。

唐格拉爾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數道,“五百萬!喲!就跟您說的一樣,克雷絮斯陛下[1]!”

“我平時做生意,也是這樣做的。”唐格拉爾說。

“那好極了,尤其是如果這筆款子能付現錢的話——當然我對此並不懷疑。”

“當場能付現錢。”唐格拉爾說。

“有這樣的信用可真不賴。說實話,也隻有在法國才能見到這種事情:五張小紙片值到五百萬。真得親眼見到才能相信哩。”

“您不相信?”

“不是。”

“可您說話的口氣……得,您不妨給自己找個樂子:您跟我的辦事員一起上銀行去,就可以看見這幾張憑單換成同樣麵額的現款了。”

“不,”基督山說著,把五張紙片折了起來,“真的不必了,這事兒太稀奇,我要親自去體驗一下。我曾經預定在您這兒提取六百萬,我已經取過九十萬法郎,所以您還得支付給我五百一十萬法郎。這五張紙片既然有您的簽字,我當然是相信的,現在我就收下它們,這是一張六百萬提款全部結清的收據。我事先就準備了這張收據,因為不瞞您說,我今天有急用。”

說著,基督山一手把五張紙片放進衣袋,一手把收據遞給銀行家。

即便有個晴天霹靂炸響在唐格拉爾腳跟前,他也未必會這樣驚恐萬狀。

“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伯爵先生,您拿走這筆錢?可是對不起,對不起,這筆錢是我欠濟貧院的,是一筆存款,我答應了今天上午付款的。”

“啊!”基督山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一定非要拿這五張紙片,請另外換一種方式付款給我好了;我拿這幾張紙片,是出於一種好奇心,指望有一天好讓人家都說,唐格拉爾銀行一不用事先通知,二不用讓我等五分鐘,當場就付給了我五百萬現款!那可真帶勁!不過,這幾張憑單您還是拿回去吧;我再重說一遍,請另外支付給我好了。”

說著,他把那五張票據遞給唐格拉爾,唐格拉爾臉色鐵青地伸出手來,就像禿鷲隔著鐵籠伸出爪子,來抓彆人從它那兒奪去的肉似的。

突然間,他改變了主意,竭儘全力控製住自己。

隨後,隻見他微笑起來,驚慌失態的臉,漸漸變得笑容可掬了。

“其實,”他說,“您的收據就是錢嘛。”

“哦!我的天主,可不是嗎!要是您在羅馬,憑我的收據,湯姆森—弗倫奇銀行就會付款給您,手續並不比您這兒麻煩多少。”

“對不起,伯爵先生,對不起。”

“那麼我可以收下這筆錢了?”

“是的,”唐格拉爾一邊說,一邊揩著從發根往下淌的汗珠,“請收下,請收下。”

基督山把這五張紙頭放在袋裡,臉上那種無法形容的表情似乎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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