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趟遠門,最終成為現實。
七天之後,司馬寧、趙昭婷、青兒一行三人,乘船過江之後,站在了洛水南岸的一個小土坡上。
背對著南方,司馬寧凝神直視著那水流,塑像一般,久久不語。
趙昭婷一時也不去驚擾他,隻是暗自尋思道這幾天,對這故都,我們也算是作了一番尋訪吧?隻是,由於劉大將軍沒能夠守住這地方,因此,由於這兒不再屬於大晉,而是彆人的地盤,我們三個人的行止,也就受到了諸多限製。
當時,劉大將軍的回撤,主要是朝中不太穩定。
而對於我們這三個“客人”來說,也就沒能夠像在江南一帶,可以四處暢遊、尋訪,寧王子心中的失落、鬱悶、不甘,可想而知。
或許,這還不是最主要的。
是啊,既然他自稱是齊王司馬攸的嫡傳後裔,在當年先祖生活過的地方,卻沒能夠找到什麼還說得過去的遺跡,他情何以堪?
或許,當初劉大將軍不急於返回南方,或是留守故都的軍力再雄厚一些,如今的我們,就沒有這麼多遺憾了吧?
然而,劉大將軍之所以急於班師回朝,自是事出有因。再說,大將軍此次北伐,已然是大晉故都淪陷將近百年之後的事情了。在這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裡,那些宗廟遺跡會遭受到怎樣的損害,不難想象。
由此看來,寧王子要怪,就隻能怪當年晉武帝的短視和偏狹了。寧王子真正耿耿於懷的,多半就是,當年晉武帝司馬炎,不曾讓位於齊王司馬攸。其後,晉室昏庸腐朽,內鬥內耗,最終落了個社稷淪亡的下場……
“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突然,隻聽司馬寧長吟道。
趙婉婷心頭一震這位寧王子,這一刻所吟誦的,可是當年曹子建《洛神賦》中的句子啊!近兩百年以來,這《洛神賦》不脛而走,譽滿天下,可謂膾炙人口了。
“寧王子,”她試著這樣說道,“此處就是當年曹子建所遇洛神的洛水了?”
司馬寧擠上一絲訕笑“要說洛水嘛,自古以來,似乎尚無二處。因此,當年曹子建所吟詠的洛神,應該就出沒於我們眼前所見的這條河流。當然,由於年代久遠,具體在哪一處河段,本王尚未考證……”
趙昭婷暗自尋思道世人但知《洛神賦》文采斐然,名重一時,至於曹子建在哪一處河段遇見那“華容婀娜”的洛神,真有必要逐一考證嗎?嗯,民女此刻最急於“考證”的,倒是……
“寧王子,恕民女冒昧——”隻聽她緩緩地說道。
“哦,趙姑娘,心中若有所想,不妨直言……”司馬寧語帶遲疑。
趙昭婷不緊不慢地說道“世人都知曉,那曹魏的社稷,最終還是禪讓於司馬氏了。民女,民女倒是有個疑問,作為曹操的次子,曹魏開國君主的親兄弟,曹子建若泉下有知,此時此刻,聽到司馬氏後人,於這洛水岸邊,吟詠自己的心血之作《洛神賦》,又作何感想呢?”
“這?這……”大概是沒想到對方會有此一問,司馬寧一時難以措辭,就瞠目結舌起來了。
“嗯,奴婢覺得,”隻聽青兒這樣說道,“和這洛水、洛神有關的詩賦,就算還有一些,不過,那些作品,如何能夠與曹子建的《洛神賦》相媲美呢?寧王子飽讀詩書,在這洛水岸邊,第一時間,就想起《洛神賦》,也是人之常情,也不足為奇嘛……”
趙昭婷心頭一愣青兒這小姑娘,分明是在幫寧王子打圓場啊!她的這幾句話,看似不著邊際,實則大可自圓其說。這一次,她倒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
“嗯,正如青兒姑娘所言,”隻聽司馬寧緩緩地說道,“曹子建的這篇《洛神賦》,單是那華美精妙的辭彩,一讀之下,就讓人如飲瓊漿玉液,如癡如醉。至於其中所包含著的心中若有所求,由於某種原因,自己所追求、渴慕的人與事,最終‘人神道殊’,終成夢幻。本王以為,這種失落、悵惘、不甘,似乎也不是子建一人所獨有吧?嗯,也就是說,時人與後人,在誦讀這《洛神賦》之際,多半也會聯想到自身的遭際,於是,那種‘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覺,油然而生……”
趙昭婷心頭一震,暗自思忖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心胸與襟懷,過於狹窄了!確實,好的作品,多半是不分年齡、階層、時代的,是大多數人都能夠欣賞,有所共鳴的。
就像曹操的那幾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就算是他的敵手,一讀之下,也會深有同感,甚至是拍案叫絕。
嗯,還是回到和眼前相關的這件事情上來。寧王子鬱鬱不得誌,至今都未能夠施展自己的抱負,未能夠大展宏圖。在這點上,他與曹子建是相似的當年,子建失寵於曹操,凡事都被其兄長壓一頭。而曹丕繼位之後,甚至還把子建當作眼中釘、肉中刺!這樣一來,在《洛神賦》中,他才想著借洛神的形象,宣泄出內心的苦悶與悵惘,“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當”,自然就是子建真情實感的流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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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司馬攸,終其一生,也是活在兄長司馬炎的光環之下!至此,大致上可以肯定,多年以後,寧王子吟詠起這《洛神賦》,想得更多的,應該就是為其先祖司馬攸鳴不平……
“寧王子,”趙昭婷這樣說道,“剛才,民女出言無狀,你,你也不要往心裡去。其實,對於這《洛神賦》,民女也甚是喜歡,時常誦讀的……”
“趙姑娘,”司馬寧接過話,“本王,本王如何敢怪罪於你呢?”
到了這一刻,雙方原本的一點誤解與誤會,煙消雲散了。
再過了一陣子,趙昭婷發現,儘管已經是冰釋前嫌了,寧王子依然是靜靜地盯著那河水,那目不轉睛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就是,那水流之中,似乎蘊藏著某種至關重要的奧秘或訣竅,再也不能輕易錯過了。
趙昭婷心裡一動這位寧王子,他的心思,倒有點像這浩浩湯湯的河水,高深莫測啊!如果他真的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此前的那點小小的誤會,既然早已風平浪靜了,到了這一刻,他為何還要如此神情凝重的注視著這奔流不息的河水呢?
此前,我所想到的是,他想著為其先祖鳴不平。其實,依然是低估了他,依然沒能洞悉他的內心世界。
司馬攸再怎麼不得誌,再怎麼鬱鬱寡歡,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一百多年之前的洛水,早已淘儘了那一切。此時此刻,洛水奔流依舊,隻是,現如今我們所能夠看到的,早已不是當年的那些水流、浪花和水珠。麵對著此情此景,司馬寧的心思,隻怕也沒那麼簡單吧?
“逝者如斯夫”?這樣的感慨,在孔夫子之後,不是一直也深入人心,眾口相傳嗎?隻是,後人再吟詠這一句“逝者如斯夫”之際,非要先找到當年孔夫子所麵對的那條河流嗎?
由此看來,如果我把司馬寧看得太簡單,不僅是小覷於他,對自己而言,似乎也將會是某種自欺了!
這位寧王子,確實是在感懷身世,然而,他想得更多的,其實就是他自己!對於這一點,我應該有足夠清醒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