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隻新漆過的簽筒,裡麵的竹簽子碼得齊刷刷的,看著像是新放進來的。
李素魚心跳快起來。
像還沒塑好,簽筒卻已擺上了。聽聞這永業寺消業最靈驗,算姻緣應當也不差?方才鹿鬆平同那顏春花,莫不是在這裡求的姻緣吧?
回想方才看見的那兩人身影似乎就是從大殿方向來的,她心底的猜測便愈發肯定了。
捏著裙角的小手攥緊、又鬆開、又攥緊,最終下定決心般上前拿起了那簽筒。
她沒求過簽,隻看人求過,搖了半天才搖出一支,迫不及待撿起來一看,簡潔的簽麵上就刻著幾個小字。
第四十九簽,下下簽。
李素魚原本挺喜慶的兩撇眉毛瞬間便耷拉了下去,臉也跟著拉得老長。
如今的寺廟都將吉凶直接刻在簽麵上了嗎?
“金荷這死丫頭,方才為何不攔著我!這下可好,平白無故中了支下下簽…...”
求到了凶簽怎麼辦?李素魚恨不能騰雲駕霧回到城中找個算命師父好好開解一番,可眼下她隻能捏著那竹簽乾瞪眼,既不願再捏著、又不敢這麼丟了。
“這下下簽統共便隻有這一支,倒是教姑娘給抽中了。”
一道聲音驀地在幢幡後響起,是個微微沙啞的女聲,聽著有些中氣不足的樣子。
李素魚沒想到這空空的大殿上居然還有旁人,先是一驚,隨即又覺得有些丟人、低著頭不說話了。
“求的什麼?”
少女頓了頓,低聲道。
“求姻緣…...”
“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將那簽拿來同我瞧瞧。”
李素魚又兀自彆扭了片刻,這才猶豫著將手中的竹簽遞了過去。
一隻手從那幢幡後伸出來,將東西接了過去。
姑娘瞥了一眼,那是一隻骨節硬朗、修長有力的手,真是不明白有著這樣一雙手的人,聲音怎麼會是那個樣子。
“你是這殿上的僧人?不對,尼姑?”少女似乎短暫忘了方才的黴運,嬌脆的聲音不掩好奇,“你都瞧出什麼來了?”
下一秒回應她的是竹簽入筒的清脆聲響,那支竹簽就那麼從幢幡後飛了出來,分毫不差地落回了簽筒之中。
沒想到那聲音聽著虛弱,動作倒是透著一股子利落。
“糟心的玩意,瞧它作甚?”
李素魚一愣,隨即有些惱怒。
“你這人,怎麼沒經過我允許就將它扔回去了?若是落了凶運在我身上,我又該到何處說理去?”“急什麼?”那聲音透著一股子悠然自得、不急不緩道,“求簽這檔子事,信則有,不信則無。”
少女將信將疑:“這麼說,是不準了?”
幢幡後靜默了片刻,那聲音再響起來的時候,又恢複成了有氣無力的樣子。
“姑娘不是要解簽?我來送姑娘幾句話如何?”
李素魚猶豫了片刻,又左右四顧一番。
那青衣侍衛仍不見蹤影,大殿之上再沒有旁人。她小心向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有些低。
“你說說看。”
那聲音清了清嗓子。
“出了這底掉的破廟,你便直奔你心上人那裡,中途遇見什麼人都莫要搭理,見著那人後第一句便問他是否歡喜你。他若答是,你們便擇吉日成親,他若答否…...”她一臉急色,連聲追問。
“他若答否,我當如何?”
“你便徹底斷了這條心,早日再尋一個值得托付的人。”
李素魚臉一垮,顯然對這答案是十二萬個不滿意。
“真情實意,怎可能說斷就斷?你不懂其中冷暖,當真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現下是躺著同你說話,腰自然不疼。”那聲音不急不惱,反而帶了幾分笑意,“有些事的答案就擺在那裡,你一日不去翻看它、一月不去翻看它、十年不去翻看它,它也不會變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莫要自欺欺人。”
李素魚又垂下頭去,聲音也低低的。
“可是我真的好喜歡他。他若拒絕我,我此生都不會再愛上彆人了。”
“你才多大,便要論起此生?何況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當真尋不到命定之人,自個也要好好活著。坦然麵對自己的心,對身邊的人好一些、耐心一些,珍惜他們在你身旁的每一日,莫要等來日失去了再後悔。”
李素魚一愣,下意識又望向殿門外,外麵依舊不見那青衣侍衛和自家小丫鬟的身影。
那幢幡後的人聲低了些,似乎已有些困乏。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日後千萬不要隨便找人解簽。”
隨便?她哪裡隨便了?難道這人並不是寺中人?先前似乎確實未曾聽聞過這永業寺還有尼姑…...
李素魚疑心頓起,正要上前撩起那幢幡,一陣急促腳步聲從殿門外由遠而近。
“施主留步。”
她停住、轉過身來,卻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和尚正快步向自己走來。這僧人長得很是白淨,比方才院裡遇見的那小沙彌瞧著順眼多了,隻是臉上生了一道疤,看起來有些嚇人的樣子。
“在下一空,是這寺中住持。不知姑娘有何需要小僧幫忙之處,不妨說來聽聽。”
李素魚想了想,將方才的事飛快狀告了一番。
誰知那和尚關注的點卻在彆處,詢問那支簽的細節後臉上不由自主地一頓,隨即有些感慨。
“上一次有人抽中這簽,還是三年前呢。”
原來不隻是倒楣,還是三年才得一次的倒楣。
李素魚有氣無力地問道。
“那人後來如何了?可有應了這簽文?”
“那人後來啊…...”
突然,經幡後傳來一聲咳嗽,這次卻是個男子聲音。
一空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就頓在了那裡,再一轉頭,已換做平常模樣。
“這小僧就不知道了。”
李素魚一臉失望,手中捏著的簽宛如千斤重,回望那大殿上的佛像又若有所思。
一空見狀上前低聲勸慰著,陪著少女緩緩離開大殿。
大殿中又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男子的聲音才在幢幡後慵懶響起。
“夫人何時竟然懂解簽了?”
女子訕笑幾聲。
“略懂略懂。”
男子頓了頓,意味深長道。
“你若知道她是哪家的,怕是不會這般和顏悅色了。”女子果然追問。
“誰家的?”
“她父親是太常卿李鯉,便是當初要我新開采選、廣納良人的那位。”
男子說完,好整以暇地等著女子回應,不料對方卻另辟蹊徑、反而來抓他的痛腳。
“怎的誰家女兒你都認得?哼,當初定是沒少要納入宮中。”
男子歎氣。
陳年舊賬,翻起來定是沒完沒了。真要算起來,當初那崔星遙還是她一手送進城的呢。
他好冤,真的好冤。
可他最懂那女子心性,眼見“挑撥”不成,突然便換了策略,語氣中帶了一股子哀怨。
“昨夜逛院子的時候,你隻顧著看花,一眼都未瞧過我。”說到這,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早知如此,那日便不該告訴他你會來這。”
女子果然語塞。
她還沒挑上幾句理,竟反被埋怨起來了,真是賊喊捉賊。
史書上到底是誰評價他風光月霽、兼懷天下的?分明是個厚臉皮又小心眼的死鬼。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經道。
“今日見了諸多舊友,唯獨他來不了。你便不要苛責於他了。”
“苛責?我若真的苛責起來,你怕是受不住。”
男子說罷,隻聽一陣織物撕磨、重物落地的聲響伴著女子的一聲驚呼,隨即又是兩人低低的笑聲。
“回來這一趟開心了?滿意了?”女子沒說話,不知回應了什麼,那男子分外滿足地喟歎著。
“車已備好了,咱們今夜便出發…...”
“欸對了,怎麼沒見白家那孩子?”
男子被打斷,顯然有些不滿。
“我讓將飛帶人丟去安道院了。宗顥做他師父,一個古板一個癡傻,合適得很。”
“還有郝白那邊…...”
“你若再尋借口,我便將吉祥套了送去營裡拉車。”
眼瞧男子似乎真有幾分生氣了,女子收斂了許多,笑嘻嘻地哄道。
“好了好了,不說了。一空這爛茶澀嘴的很,你也一口沒動,不如我去找燭魚討些水來…...”
一隻手半撩起那幢幡,束發紅衣的女子就要走出、突然便教身後那道修長的身影攬入了懷中。
幢幡輕輕落下,又將一切遮了起來。
“急什麼?”那沙啞的男音帶著幾分笑,頃刻間便有了暖意,就像這早春時節初融的冰雪化在空氣中,“你我的時日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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