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守備依舊張弛有度、外鬆內緊,焦鬆縣發生的事似乎並沒有對營中的人造成任何影響,所有人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訓練有素的模樣,單將飛出示手環後便再無人多看肖南回半眼,所有人都在忙各自的事,就連最普通的兵卒都顯得分外體麵、又十足地有尊嚴。
想起從前在肅北營從一個隊長做起的種種遭遇,肖南回心裡有點酸,轉念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又生出幾分悲哀。
想當初,本以為她這熬了多年的伍長終於算是出了頭,可原來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
或許她生來就隻是做個伍長的命,所謂命輕福薄,再多的權貴她便也受不住了。
“肖營衛,快到地方了。”
單將飛的聲音在校場後窄巷的儘頭響起,肖南回回過神來快步跟上,這才發現儘頭處是處死路,數丈高的圍牆後是綿延不斷的深色鬆柏,嶙峋的青石磚牆看起來已經有些斑駁,在接連三日雨水的浸泡下生出一層厚厚的綠苔。
這便到地方了?肖南回心生疑惑。
單將飛低頭不語,並沒有抬頭去瞧肖南回的臉色。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牌橫著插入那青苔之中磚縫裡,一陣沉悶的“哢嗒”聲從牆的深處傳來,緊接著那片石磚便向內凹進一丈左右的空檔,下沉進無邊的黑暗中。
一處深邃不見前路的入口顯現出來,一陣濕冷的氣息從其中鑽出,拂過肖南回驚愕的臉。“小的便送到這了,肖營衛可從此處拾階而上。此處有規定,不可燃燭火,還請肖營衛小心腳下。”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腿肚子突然有些發軟。
她不是怕黑,更不是怕鬼,而是怕那黑暗之後、可能會相見的人。
從前,她曾在那鄒老爺家的地窖裡與那人在黑暗中相見過,彼時他坐在一堆爛白菜上,儘管偶爾笑起來的樣子有些高深莫測,但她卻也未曾將對方放在心上過。
畢竟誰會對一個可能隻是萍水相逢的人,寄予多少眼神與情感呢?
可人與人之間的因緣卻冥冥中已有定數。
她本以為將會持續一生的羈絆輕易便斷了,而她以為隻是匆匆過客的緣分,卻仿佛蛛絲細雨一般,任她如何揮舞利刃也無法斬斷。
歎口氣,肖南回抬腳邁入了那無邊的黑暗中。
那入口後的石階狹窄而陡峭,旋轉著向上,不見儘頭。
黑暗裹挾著濕冷的空氣將她包圍吞沒,身後亮光漸遠,她漸漸隻能聽得自己短促的呼吸聲在石壁間碰撞回響。
黑暗和寂靜使得人失去了對空間和時間的判斷,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卻仿佛過了一生那般漫長。
模模糊糊中,她有種奇怪的錯覺:似乎在過往的某個時刻,她曾經到過這樣一個有著旋轉石階、又暗無天日的地方。
但她又清楚地記得,自己並未去過那樣的地方。
或許,是在夢裡吧。
又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終於到了儘頭。先是一陣清風撩過發梢,隨後她感到有一道變幻流淌的光照在臉上。
久在黑暗中的雙眼過了片刻才適應了四周光亮,肖南回這才發現那道會動的光,是一頃平滑如鏡的湖水。
密道的儘頭是一處開闊的平台,平台上是連日陰雨後放晴的天空,清清冷冷的淡灰色上,掛著一輪有些蒼白的太陽。
一隊北還的灰雁飛過,羽翅拍打的聲音攪碎了四周安靜的空氣。
肖南回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她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高樓之上,而高樓正前方便是那頃湖水,方方正正、光禿禿的,連半張蓮葉都看不到,而興許是周圍遮蔽物較多的緣故,水麵靜得嚇人,平整的猶如一塊鏡子。
好奇怪的湖泊。
肖南回低頭,借著那入鏡子般湖水的映照,她瞧見自己所在這座高樓上的牌匾,依稀上書三個大字——“靜波樓”。
高樓台榭向來是隻有皇族貴胄可以享用的規製,宮牆之外寥寥可數,而這其中從未聽說過有一座名為“靜波樓”的樓台。
這裡究竟是哪裡?為何會在黑羽營地的深處?單將飛又為何要帶她到此處……
“瞧夠了沒有?”
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如今竟然已經對這道聲音熟悉到可以一音辨之的程度了。
肖南回突然生出一種想要從這樓上縱身跳下的衝動。
衝動歸衝動,她還是得轉身行禮。
“微臣叩見陛下。”
她始終低著頭沒有看他,對方也沒有動靜。
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風吹動簷角的青銅鈴鐺發出細碎聲響,帶來些雨後的涼意。天氣宜人,四周又遠景開闊,若非是眼下這般情景,說不定還算得上是登高遠望的一樁美事。
夙未懶懶看一眼垂首沉默的肖南回。
“近前來。”
肖南回微微抬一點頭,夙未就斜倚在高台旁探出的闌乾上,身上披著件厚重的披風,手臂都隱在下麵。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動。
他瞥她一眼卻未出聲,微微側身換了個姿勢斜臥著,左手似要支撐身體卻觸動傷處,“嘶”地吸一口冷氣,身形也一個不穩。
等他再抬起頭,肖南回已經飛快上前來,半伸出的手想要扶他,卻在快要碰觸前停住,怯怯收了回去。
夙未瞧在眼裡,臉上不動聲色:“孤和你共處一室,若是有個差池便是你伴駕不周。”肖南回愣住,知眼前的人在威脅自己,隻覺得自己剛剛心頭那點擔心和愧疚都是多餘,心一橫嘴上又口不擇言起來。
“臣披甲而來,甲衣粗糲,恐傷龍體。”
爛借口。
夙未眼簾微闔:“然。”
肖南回暗暗鬆口氣。
座上那位聲又響起:“卿且解甲,再上前來。”
肖南回瞪大眼睛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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