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籠罩了二人,給他們各自披上一層金紗,小院內靜默無比。沉雲歡耷拉著眉眼看著他包紮,慢慢地說:“這點小傷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師嵐野神色不變,將話接過來,“但是這些藥草難尋,要走遍山間才能找齊,若是放著不用也白白浪費。”
沉雲歡說:“那也確實沒辦法,你就多包點藥吧。”畢竟師嵐野如今已經夠辛苦,再讓他的勞動白費實在不太好。
傷勢包紮好之後,沉雲歡雖然嘴上沒說,但神色間果然變得安心,不再一直捂著右手,道了句謝謝後進了屋去。
師嵐野清洗了碗筷,將院子清掃一遍,拿出些乾柴劈好,又把換下的衣服洗乾淨,忙活到一半時摸到袖中還有幾塊梨花糕,想進屋拿給沉雲歡,推開門就看見她躺在地上的乾草堆裡,以他的幾件外袍當薄被裹在身上,正睡著。
他扶著門站著看了許久,最後輕手輕腳關上門。
傍晚時分,沉雲歡自己醒來,困倦染在她的眉眼上,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她悶悶地吃了晚飯之後,用水洗了把臉,稍微精神一些,推門而出,走前對師嵐野道:“我出去走走。”
師嵐野沒像尋常人一樣對她說一些“早點回來”之類的話,隻應了一聲。
沉雲歡步伐緩慢,但並不是漫無目的,她走了好長一段路才來到仙琅長階的腳下,一邊想著師嵐野之前竟然會走那麼遠來這裡打掃,一邊在石階旁坐下來,看著這個將她重傷的階梯,沒再像先前那樣往上爬。
夜色很快落下來,如濃鬱的墨,浸染了沉雲歡。
月亮黯淡無光,天地一片漆黑,沉雲歡看見遠處山峰之上,絢爛的光彩頻閃,白芒直衝雲霄,劃破濃重夜色,隱隱有劍的爭鳴聲傳來,劍氣掀起的風浪奔赴而來,從她單薄的衣料中穿過,附在皮膚上,黏在骨骼中。
仙琅宗坐落於高山之巔,雲霧縹緲,山澗盤旋的風似乎都帶著一股無情的冷,讓她如墜寒潭,四肢的冷蔓延到心口,五臟六腑都被滲透。
忽而腳邊傳來毛茸茸的暖意,沉雲歡訝然,低頭一瞧,竟然是先前在她手背上留下了一個爪印的小虎崽。也不知是它本來就住在這裡,還是尋著沉雲歡而來,正對著她的腿蹭得起勁。
半大的虎崽像貓兒一樣,皮毛極其柔軟,沉雲歡將它抱在膝頭,摸著它圓滾滾的虎腦袋。
很快她就發現來的不止小白虎一個,先前將崽子們交給她照看的灰毛狼也帶著自己的幾隻崽來了,它在沉雲歡腳邊臥下,小狼則繞著她的腿追逐玩耍。
其後便是曾給她叼過野果的花豹;喜歡舔舐她手上藥草的山狸;對她的鞋子情有獨鐘的狐狸,這些沒有開靈智的動物好像神奇的感受到她的悶悶不樂,紛紛在她身邊找了個位置,將她圍了個結結實實。
毛茸茸的動物阻隔了風,沉雲歡漸漸不覺得冷了。她抱著小虎崽,捏著它的爪子往遠處散發著光芒的山頭一指,對它道:“你看,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裡麵放了很多我喜歡的首飾衣裳,各種法寶,那些光也是我的隨身靈劍在被驅動時散發出來的。”
“但是我在這裡,它們在那頭,隔了幾百層階梯,幾座山頭,我現在越不過去。”
小白崽聽不懂,在她手指上舔了舔,狀似安慰。
沉雲歡說完這句話便沒再開口,到後來身邊的動物都陸續臥下睡著,沉雲歡仍舊睜著眼睛看,像是想用目光丈量這段距離,但是夜裡太黑,沒有靈力的她,單憑一雙凡眼看不了那麼遠。
這一夜那麼漫長,足夠沉雲歡有千百次嘗試的時間,一寸一寸地去摸自己胳膊,卻沒有一次從跳動的脈搏,堅硬的骨骼中摸出靈脈,摸到靈骨。
起初她是不死心,摸了一次又一次,後來變成了慣性動作,隔一會兒就要將手搭上經脈。
沉雲歡其實比誰都清楚自己這一手摸骨的本事,但這一夜間,她質疑了自己千百次,也正是因為如此,朝陽露麵時,她才徹底放棄了最後一絲希冀。
霞光漫天,蒼穹從東方揭開了光幕,赤紅的顏色染上層層雲彩,映照大地如覆火光。
沉雲歡動了動身體,僵硬的關節發出咯咯微聲,睡在邊上的所有動物在同時醒來,有些坐起來伸懶腰,有些在舔毛。
她瞧見自己腳邊不知什麼時候盤了一條很粗的蛇,不喜歡這種滑溜溜的東西,不設防間被驚了一跳,同時餘光也瞥見一人站在樹下。
沉雲歡轉頭看去,對上一雙平淡的眼睛,才發現樹下站著的是師嵐野。
他並沒有刻意躲藏,隻是夜色成了他的掩護,所以什麼時候來的,站了多久,沉雲歡並不知道,隻在光明重臨大地時才發現他。
她站起身,繞過周圍的動物,姿態懶散地活動了下骨頭,走到師嵐野的麵前,忽而開口詢問,“你昨日應該聽到了吧?連著三屆春獵會我都是榜首,你聽說過春獵會嗎?”
師嵐野將手裡的外袍展開,披在她身上,順手擦去她衣服上的晨露,回道:“略有耳聞。”
沉雲歡已經習慣他這些細小的動作,並未在意,又說:“那個紫色衣服的人,我在十歲的時候就打敗過他,後來他記仇又找了我幾次,沒有一次贏過我,這次不是情況特殊,他一樣會敗。”
師嵐野說:“那是必然。”
沉雲歡頓時覺得心裡舒坦一些了,又繼續道:“我五歲拜入仙琅宗,七歲得到不敬劍,那時它還沒有名字,與我一般高,後來我給它取名叫不敬鬼神,但是師父認為太過狂妄,就改成了不敬。九歲那年,不敬開了靈識,認我為主,自那之後除了我,誰也無法驅使它。可是在昨日,我念了許多次召劍口訣,它都沒有動彈。”
師嵐野終於有了遲來的安慰,沒有那麼多的情感,隻輕聲道:“天下之大,寶物千萬,自有彆的武器襯手。”
沉雲歡點點頭,看樣子是很讚同他的說法,然後笑了。
靈力全無之後,她每日都需要進食來維持身體,在夜間需要大量的睡眠恢複精力,從前對她來說微不足道的傷也變得致命,輕易飛過的山也成了不可攀越的障礙,這樣的生活著實辛苦。
不明的真相,易主的寶劍,失去了的所有東西,對沉雲歡來說算不得什麼,一切都可以忍受,但唯一讓她極其在意且最不能接受的,是外麵有無數人等著看她丟麵子,以各種言語來貶低她,否認她從前的成就,嘲笑她如今的困境。
認為她從前擁有的一切榮耀,聲譽都來自宗門,來自那把不敬劍,好像失去那些之後,她就成了一個十分不堪的廢人。
這一刻,雲開霧散,朝陽忽然將光落在她身上,燦燦金芒描摹她精致的輪廓,給漂亮的眉眼添上一抹豔色,她道:“師嵐野,給我尋一把刀吧,我要去參加春獵會。”
師嵐野很專注地看著沉雲歡。她的五官並不銳利,沒有那種極具攻擊力的威嚴,也沒有老實敦厚,非常可靠的穩重。
她還太年輕,那種獨屬於少年的蓬勃恣意充斥著她的神情,姿態,言語和渾身上下的每一寸。
過於年輕,往往意味著一種不堪風吹雨打的細嫩,無法對抗大風大浪的脆弱,需要被人好好嗬護。
然而並不是。
明明她墜落山巔,一無所有,與從前天差地彆,可她卻仍相當泰然。
或許彆人尚不清楚,但師嵐野從很早之前就知道,沉雲歡是無堅不摧的。
沉雲歡從袖中摸出一袋銀子,遞到師嵐野的手上,料想這些銀子買一把刀應該夠了,又很認真地說:“剩下的錢全買糖棍,創造這種食物的人一定費了不少頭腦,需要嘉賞。”
師嵐野掂了掂手裡錢袋的重量,心道這些若是拿去買糖棍,可以直接將他那屋子拆掉,用糖棍搭建新的屋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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