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湘說完那句話後,殿內眾人的臉色俱是一變。
蘇梨下意識的想上前,楹湘掀眸輕飄飄的看過來,那眸子清冽無波,不知怎地卻叫蘇梨停了下來。
楚謙已經及冠了,也獨自一人在外遊曆了五年,不再是當年那個受了一點欺負就要往她懷裡鑽求安慰的瓜瓜。
蘇挽月和他之間的糾葛,終是要他們自己做個了結才算真正的結束。
他喚她一聲娘親,她卻不能替他扛下所有的風雨。
思緒翻湧,蘇梨心底五味雜陳,肩膀忽的一重,楚懷安壓在她身上,臉上露出誇張地痛苦表情,像是故意在跟楚謙爭奪她的注意力。
蘇梨忙伸手把他扶好,然後聽見蘇挽月的尖叫:“對!他是孽障!我要這個孽障死!”
她還清楚記得生下楚瓜那天的情形,她一個人躺在產房,楚淩昭不在,穩婆是個麵相刻薄的人,她生不出來,穩婆不停地按壓她的肚子,冷著聲要她趕緊在吉時之前生下孩子。
天底下哪有人會看好時辰,強迫產婦在那個時候生下孩子?
她痛得幾乎要死掉,卻猛然想起,當年先皇後安若裳生產那日,聽說也是難產,痛了許久。
那才是楚淩昭真正意義上的孩子,楚淩昭原本該守在產房外麵等的,可她不答應,明明那時她並未全心全意的愛上這個男人,卻撒著嬌纏著他不許他走。
像是因果報應,她之前讓安若裳一個人承受的一切,如今全都落到了她頭上,報應來得比她想象中的快。
可她還不想死,於是她拚儘全身力氣生下了孩子。
她滿心期待著能靠這個孩子再重新得到聖心,卻發現穩婆在看見孩子以後臉色都變了。
那時她虛弱至極,無力說話便昏死過去,醒來後,她驚喜的發現楚淩昭坐在自己身邊。
她按捺住欣喜,啞著嗓子喚了一聲陛下。
她想,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她的,從今以後,她也會回饋給他同樣分量的愛,做一個賢良淑德的貴妃。
她在心裡做好了一切打算,卻在下一刻被他輕鬆打破。
他神色冷肅的看著她,說她蛇蠍心腸,生了個怪物,他不會讓這個怪物繼位,甚至不會讓他享受皇子該有的一切,他要讓她親眼看著這個怪物一點點長大。
說完話,他把孩子放到她身邊。
孩子才剛出生,很小一隻,皮膚粉嫩薄如蟬翼,好像輕輕一戳就會破掉,脆弱極了。
她先看見孩子一隻腳生有六指,那景象像針尖紮進她眼裡,刺得她腦仁生疼,她伸手想摸摸孩子,孩子猛然嚎啕大哭起來。
她被哭聲驚嚇,抬頭卻看見一張黑白對分的臉。
像有人拿著戒尺比量著將孩子的半張臉塗成黑色,她知道這在遠昭民間被稱作陰陽臉,是妖物是邪祟。
她滿腔的期待和欣喜消失殆儘,生產時承受的那些痛苦也成了一個笑話。
她完全沒有希望了,被她十月懷胎,艱難生下來的孩子毀了!
所以這個孩子為什麼要生下來?
這個念頭在蘇挽月死後,盤旋了近二十年,成了瘋狂的不可更改的執念。
蘇挽月變得狂躁不安,楹湘指尖一揚,將蘇挽月身上的符紙撤掉。
楚謙還是無法動彈,他看著蘇挽月,眼底翻湧著煞氣,楹湘將他頭頂的手串也收回來,梵音消失,蘇挽月抬手露出森森白骨。
“蘇挽月,你憑什麼殺我?”
楚謙問,話裡帶著血淋淋的委屈和怨恨。
如果他能夠選擇,他不會投胎到蘇挽月腹中,如果他能夠選擇,他會在十月懷胎的時候,讓自己死在她腹中!
明明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為什麼最後要他來承受這些的結果?
蘇挽月沒有回答楚謙的話,她的手直接穿透了楚謙的左胸。
森白的指尖自後背穿出,被殷紅滾燙的血浸染,粘稠的血液一點點滴落。
蘇梨感覺自己的心臟揪疼起來,幾乎無法呼吸,原本靠在她肩上的楚懷安,緊緊攬住她的腰,無聲的給她力量支撐,讓她不要擔心。
“嗬嗬,你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蘇挽月毫無感情的說,五指收攏,用力一拉,將楚謙的心臟生生掏了出來。
那心臟還是鮮活的,在她手上輕輕跳動著。
蘇梨再也忍不住,兩腿失力跌坐在地上。
蘇挽月卻還覺得不夠,手上用力,將楚謙的心臟捏碎,楚謙仰麵筆挺的倒下。
他胸腔有個拳頭大小的窟窿,不停地流著血,那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蘇挽月看著楚謙的屍體,整個人開始狂笑不止,屋裡其他人全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笑著笑著,她停了下來,舔了下指尖上的血,像是吃到了再美味不過的東西,閉著眼睛享受那絕美的滋味。
“蘇挽月,謙兒從來都不欠你什麼!”
蘇梨低聲說,蘇挽月猛地睜開眼睛,伸手就要去抓蘇梨的脖子,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飛,跌到楹湘腳邊。
她想要攻擊蘇梨的那隻手,指骨漸漸變成黑色。
蘇挽月不滿,翻出眼白瞪著楹湘:“這個賤人還沒死,我的怨念不滅,讓我殺了她,讓我殺了她!”
“你的怨念皆生自妄念,你的魂靈不死,不管殺多少人,怨念都不會滅亡。”
所以很多厲鬼在自以為是的報仇以後,會入魔道,成為沒有理智,隻想殺人飲血的魔頭。
“那你剛剛為什麼讓我殺了那個孽障?”蘇挽月狐疑的問。
楹湘抬手將手串拋出,手串在蘇挽月頭頂旋轉,發出平和的梵音。
柔和的金光傾灑而下,將蘇挽月完全包裹,她指尖沾染的血變成細小的血絲蔓延至四肢八骸,手臂漸漸生出血肉包裹住白骨,身上的那些傷痕也漸漸消失,蓬亂的秀發變得黑亮,鬆鬆挽在一起,她身上的衣服也變成了海棠色的漂亮衣裙。
她的容貌恢複,變成了十六七的少女模樣,未曾進宮做貴妃,還是當年的尚書府嫡女。
蘇挽月原地轉了一圈,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裝束,一臉不解:“這又是在玩什麼花樣?”
“你在這世間留下的唯一羈絆是你的孩子,現在你親手了結了他,便再無理由待在這世間,去吧……”
楹湘說著揮手,蘇挽月往門口飄去,靈魂變單薄飄忽,心頭湧上惱怒:“胡說八道!我待不待在這裡和那個孽障有什麼關係??”
“血緣至親,若沒有你便沒有他,若沒有他,你的魂靈早該煙消雲散!”
即便她一直想讓他死,即便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卻因為血脈牽連,未曾有一刻斷絕關係,但就在剛剛,那聯係被她親手斷了。
蘇挽月看著躺在地上的楚謙,他整個身子已經被血完全浸泡。
他臉上沒了陰陽臉的痕跡,變成了正常人,俊美極了,像極了楚淩昭年少時的樣子。
他的命是她給的,他沒有叫過她一聲娘親,現在,他又把命還給了她。
好啊,真是太好了啊!
“死得好!這孽障死得活該!”
蘇挽月放肆的大笑,靈魂終於完全消失。
在她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楹湘手裡多了一粒豌豆大小的血紅小珠,珠子圓潤,泛著瑩光。
厲鬼沒有實體,甚至連很多感情都是缺失的,但若是在死的那一刻被什麼喚醒了感情,會落下一滴血淚。
人類的感情太複雜了,楹湘不知道蘇挽月最後那一刻想到了什麼,這滴血淚來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蘇挽月消失不見,蘇梨等了一刻鐘,見楚謙還躺在地上沒有動靜,心懸了起來:“這位姑娘,謙兒他……”
“死了。”
楹湘毫不猶豫的回答,蘇梨腦子轟的一聲,完全無法轉動。
她以為這是楹湘為了化解蘇挽月的怨氣故意營造的假象,以為這一切都是假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剛剛親眼看著楚謙被蘇挽月挖了心卻沒有上前阻止,她竟然無動於衷!
蘇梨心痛難忍,幾乎要昏厥過去,又聽楹湘道:“他若是不死一次,怎麼能錘煉出真正的自己?”
“仙姑的意思是謙兒還能活過來?”
蘇喚月搶先問,她做了怨靈許多年,對這類事的感知自是比蘇梨要敏銳許多。
楹湘一臉平靜的挑眉:“這是自然,我這個當師父的都沒死,徒弟若是先死了像什麼話?”
蘇梨的情緒跌落穀底以後被楹湘一句話又拉了回來,大悲大喜之後,腦袋空蕩蕩的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楹湘看向安若裳:“人各有命,我不能改命,你若還有所求,可為你自己求一下,畢竟像你這樣在人世逗留多年卻沒有變成怨靈的很是少見。”
做鬼以後,神智是會漸漸模糊的,安若裳這麼多年還能保持本心,實在太難得。
“我沒什麼要求的,隻請仙姑讓宸兒不要記得今晚發生的事。”
她離世時,楚宸還沒學會說話,不曾喚過她一聲娘親,她又不是以自己的麵目陪在他身邊,隻這一點,終是遺憾。
楹湘本以為她會想跟楚宸說上兩句話,沒想到她竟然提了這個要求。
今日發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楚宸的認知,他還沒消化掉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這個事實,聽見安若裳這句話一時愣住,不知該作何反應,直接呆在那裡。
安若裳跪在地上,身形也變得薄淺:“願我兒永存赤子之心。”
“母後!”
眼看安若裳要像蘇挽月那樣消散不見,楚宸脫口而出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