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梨陪著嶽煙在宮裡住下了。
嶽煙左肩中箭,傷了一寸心室,發了兩天高熱,蘇梨和高太醫衣不解帶的一直照顧她,到第三日,她的情況才算穩定下來。
蘇梨兩天兩夜沒合過眼,被高太醫轟去休息,宮人貼心的幫她打了熱水,送來換洗衣物。
蘇梨簡單洗了下身子,還是放心不下,索性在嶽煙床邊趴著睡下。
她原本隻是想小憩一會兒,可眼睛一閉上就睜不開了,睡得綿長悠遠,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躺在一張小榻上,周圍很安靜,她怔愣了片刻,猛地坐起身。
“嘛呢,詐屍呢?”
熟悉的懶洋洋的聲音傳來,卸了蘇梨一身戒備,下一刻,臉上被從天而降的熱帕子蓋住。
蘇梨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臉,將最後一點睡意抹去,扭頭,不出意外的看見楚懷安坐在屋裡,正悠然自得的吃著油酥花生。
“侯爺什麼時候來的?”
蘇梨問著下床,洗了帕子晾在洗臉架上,腦子裡對於自己怎麼從嶽煙的床邊到這榻上來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楚懷安把花生嚼得嘎嘣脆:“這宮裡又不是什麼禁地,爺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他這語氣裡帶著股子驕傲的恣意,蘇梨點點頭表示認同。
睡得太久,腦子有些昏沉,肚子也犯起餓來,蘇梨揉著腦袋走到楚懷安麵前坐下,有人敲門,楚懷安伸手把裝花生的小碟子挪到一邊,隨口喊了一聲:“進來!”
門吱呀一聲推開,四五個宮人端著飯菜湧入。
飯食下麵都用小暖爐煨著,放到桌上時還冒著熱氣,色香味俱全。
蘇梨本來隻是感覺有一點餓,香氣湧入鼻尖,肚子頓時唱起空城計。
宮人奉上銀筷,蘇梨接過,也不客套,夾了菜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隻準備了一副碗筷,楚懷安照舊吃著他的花生粒。
這種感覺很奇怪,宮人上了飯菜就退出去了,安靜的房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沒有交流,隻有銀筷與瓷盤相擊和花生粒在口腔炸開發出的磕噠聲,卻意外的和諧,透著兩分安定。
蘇梨嘴巴小,但吃東西很快,前兩天消耗過大,她一個人竟把飯菜基本都吃了個乾淨,吃完還很沒形象的打了個飽嗝兒。
聽見這聲兒,楚懷安掀眸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這也是跟陸戟學的?”
“……”
這人怎麼現在什麼都要往彆人身上扯?
蘇梨悶著聲沒說話,楚懷安也沒繼續追問,目光在她肩頭掃了掃:“上藥了沒?”
“一點小傷,已經結痂了。”
又是這話,楚懷安拍拍手,拍去指尖的花生皮,忽的傾身扣住蘇梨的下巴。
預料到蘇梨會想要掙脫,他微微用了些力,壓得指腹下那寸肌膚微微發白,與紅潤油亮的唇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那唇越發透亮誘人。
“侯爺!”
蘇梨低喚一聲,抬手抓住楚懷安的手腕,以防他有其他動作。
楚懷安眸色清亮的看著她,從光潔的額頭,細長的柳眉劃過,最後落在那漂亮的唇瓣上。
受到蠱惑似的,他湊得更近,呼吸交纏間,可以聞到蘇梨剛剛吃下的紅燒肉的味道。
“在軍情處,他碰你哪兒了?”
楚懷安問,他沒提安玨的名字,像是不屑於提兩個字。
這樣的距離過近,蘇梨偏頭避開一些:“沒有。”
那些細節她並不想再跟楚懷安細說,反正她已經還了一腳,夠安玨喝一壺了,沒必要再小題大做。
然而楚懷安顯然不這麼想,他微微撤開一點距離,另一隻手虛虛的來到蘇梨脖頸間:“沒有碰,衣服怎麼散開的?”
不僅是衣服,連肚兜都被勾破了呢。
他記得清清楚楚,怎麼會讓蘇梨就這樣蒙混過關??
“不小心劃破的。”
蘇梨含糊的回答,伸手想推開楚懷安,胸前忽的一軟,這人竟是如安玨那日一般,從領口探了進去!
蘇梨下意識的屈膝,像對安玨那樣進行攻擊,不過楚懷安並沒有和安玨一樣失去警惕,他鬆開蘇梨的下巴,側身避開,然而撈住蘇梨的腰,幾個旋轉之間,將蘇梨帶回榻上壓住。
男人的身材高高大大,壓在身上跟小山似的,更可氣的是他那隻手根本沒有抽出來,反而趁著蘇梨掙紮的時候,感受了一番柔軟細膩。
“楚懷安!”
蘇梨壓低聲音怒吼,這裡可不是在逍遙侯府,她不敢太過造次。
她的語氣羞惱,臉頰泛起紅暈,恨不得低頭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上一口。
“我在。”
楚懷安回答,聲音變了調,有些沙啞,染上欲念,眸子卻仍是一片清明,倒映出蘇梨咬唇憤怒的臉,鮮活極了。
“阿梨不是宣稱自己早已看慣風塵了麼?怎麼旁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了?”
他問得輕佻,像真的拿蘇梨當成那種隨便的女子。
蘇梨想像前幾次那樣裝作若無其事,心卻瘀滯得發疼,委屈又難受。
眼角熱得發紅,她垂眸偏頭看向一邊,不說話也不掙紮,放鬆身體任由他胡來,臉上卻倔強得叫人心疼。
“明明這麼在意,何必在我麵前裝得雲淡風輕?”
楚懷安低聲問,放開蘇梨,抽出手又將蘇梨的衣領拉好。
蘇梨坐起來,胸口被觸碰的感覺仍縈繞不散,甚至還殘留著男人指尖溫涼的體溫。
“安主蔚是朝廷命官,侯爺還能為了我剁了他的手不成?”
蘇梨反問,努力讓自己鎮定,聲音還是隱約透出一絲哽咽。
楚懷安撚撚指尖,暗暗歎了口氣:“你沒跟爺說過,怎麼知道爺不能??”
一語雙關,暗指她私下辦的好多事,都不曾告訴他,尋求他的庇護。
“侯爺不欠我什麼,不敢太過勞煩侯爺。”
這話,是他之前問過蘇梨的,他不欠她什麼,憑什麼要幫她替陸戟洗清罪名?可那時他還不知自己五年前曾對蘇梨說過什麼混賬話。
話題到此似乎終結了,蘇梨抿著唇不再開口,楚懷安在屋裡來回踱步,似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
又過了一會兒,楚懷安抬手按住蘇梨的肩膀,無比鄭重的承諾:“老實待著,五年前的事,我給你一個說法!”
這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說得很慢,看向蘇梨的眼神也很誠懇,蘇梨完全能感受到他說這話時的誠意,和艱難下定的決心。
他不是在騙她。
這話若是放在五年前那個夜晚說給蘇梨聽,哪怕被人戳著脊梁骨過完後半生,蘇梨也會咬牙熬下來,等著他給自己一個交代。
可現在已經遲了。
那些傷和磨難她都已經受了,說法不說法的她已經不在意了。
他現在要給她的,是她已經不想要的。
況且,他說這句話的前提,是不希望蘇梨傷害蘇挽月,歸根結底,他還是站在蘇挽月那邊,若真發生點什麼萬一,他會護著的,也必然是她。
蘇梨心裡看得比什麼都明白,可對著楚懷安這樣誠懇的眼神,她還是很給配合的答應:“好。”
嶽煙傷得這樣嚴重,在這個節骨眼上,蘇梨不會去主動招惹蘇挽月。
不過她不主動招惹,並不代表蘇挽月也會對她視而不見。
嶽煙蘇醒後第三日,蘇梨被一個宮女引去了禦花園。
那個宮女用的借口很簡單,說高太醫去給貴妃娘娘診胎去了,讓蘇梨隨她去太醫院拿藥。
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發生,蘇梨便信了,走到半路發現不是去太醫院的路,蘇梨轉身就往回走,那宮女來了個假摔,嗷嗷的痛呼起來,很快引來侍衛。
蘇梨不敢與侍衛起衝突,任由侍衛將她拿下押到禦花園中。
那天天氣頗為陰沉,蓄了幾日的雨化作黑沉的雲垂在天邊,安若瀾和一眾妃嬪正悠閒地在禦花園賞花。
安若瀾的品階最高,坐在最中間,其他妃嬪眾星拱月似的環繞在她身邊。
瞧見蘇梨,安若瀾臉上綻出笑來,笑裡沒有暖意,像逮著獵物一般。
安玨在蘇梨和楚懷安身上栽了大跟頭,不僅吃了痛,還被暫停了軍情處主蔚一職,這事不僅讓安玨丟臉,也讓安家麵上無光,捎帶著連安若瀾在太後那裡都不可避免的挨了幾次訓,安若瀾自是對蘇梨印象深刻。
“喲,這不是蘇三小姐麼?”安若瀾笑盈盈的開口,等侍衛摁著蘇梨給她下了跪才假惺惺的看向那侍衛:“蘇小姐這幾日是奉命住在宮裡,她犯了什麼錯,你們竟敢如此對她?”
“回貴妃娘娘,方才有人在禦花園外喧嘩驚擾了娘娘和諸位貴人,卑職職責所在,這才將她押來。”
“原來是蘇小姐呀,本宮剛剛還以為有刺客闖進來了呢。”安若瀾說著用絲帕掩唇笑起來,笑過癮了才餘興未了道:“都是誤會,還不快放開蘇小姐。”
侍衛聽命放開,蘇梨仍跪在地上沒起來,剛過那個宮女早就沒了蹤影。
知道自己入了套,蘇梨也沒過多狡辯,開口認錯:“民女粗魯無狀,貴妃娘娘寬宏大量不與民女一般見識,民女定謹記於心!”
“不過是個誤會,蘇小姐何必如此介意。”安若瀾柔柔的說,給貼身伺候的宮婢使了個眼神,那宮婢立刻上前將蘇梨扶起來。
蘇梨站到一邊,微微垂頭,再低眉順眼不過,安若瀾也沒發話讓她走。
幾個妃嬪在旁邊坐著,都知道安家最近出了什麼事,目光均在蘇梨身上流連,風漸漸刮起來,出了自個兒的寢殿,指不定會不會遇到皇帝,眾人穿得都不是很厚,被風一吹便有些冷了。
安若瀾慢悠悠的喝了口熱茶,方才閒聊的話題也都因為蘇梨的加入擱置下來,幾個妃嬪看看蘇梨再看看安若瀾,互相暗中遞著眼色。
蘇挽月從側妃到貴妃,因為有楚淩昭暗中護著,一路都走得很順,而安若瀾呢,有太後這個姑母罩著,自然也是順順當當。
宮裡的人誰沒有點手段?
蘇挽月會跟楚淩昭撒嬌,安若瀾不會,她的手段更高明,畢竟帝王的寵愛太難得,太後的庇護卻總是會有的,有太後在,她想做什麼,自有人上趕著替她做。
這不,沉默了一會兒,一個貴人打扮的女子瞧著蘇梨誇張的開口:“貴妃娘娘口中的蘇三小姐,可是除夕那日大出風頭的奇女子?”
有人領了頭,其他人立刻笑著附和:“可不就是她麼!”
“劉姐姐眼神真好使,就是她!”
眾人嬉笑著,把蘇梨當成笑話來看。
蘇梨麵不改色,任由她們對自己品頭論足。
“臣妾聽說蘇小姐離京五年,近日才回京,五年前可是出了什麼大事,怎地好端端的離家出走了呢?”
那位劉貴人裝著糊塗一個勁的戳蘇梨的傷疤,餘光瞥見安若瀾唇角上揚,透出滿意,便知自己這勁使對了方向,安若瀾今日就是想好好刁難蘇梨一番。
得到這個結論,劉貴人臉上笑得更甚,抬手抓了一把瓜子磕著玩兒,其他人也都笑看著蘇梨,等著她自己出醜。
蘇梨心裡也知道劉貴人是上趕著給安若瀾當槍使,安若瀾貴為貴妃,又有太後撐腰,她今日要拿蘇梨出氣,蘇梨也隻能乖乖受著。
“五年前民女不幸被山匪擄劫,失了清白,無顏待在家中,便趁夜離了家。”
“呀,竟是被山匪汙了身子!”
劉貴人驚呼一聲,用繡帕掩住唇鼻,眼神躲閃著不肯看蘇梨,像是看到什麼臟汙不堪的東西,其他人也跟著往後避讓。
“都是些舊事,提這些做什麼。”安若瀾幽幽的出聲,說出來的字句像在製止眾人不要拿蘇梨開玩笑,那語氣卻頗為愉悅,眼尾掃了劉貴人一眼,暗示她再添一把柴,把火燒得更旺些才好。
人就是這樣,明明自己也是看人臉色度日,被支使著去踩彆人的時候,卻有種有人撐腰的詭異底氣。
這會兒劉貴人便把安若瀾當成了靠山,看蘇梨的眼神越發不屑起來,她朝著蘇梨吐出瓜子殼,抬手捋捋鬢角的散發:“在遠昭國有俗例,未婚失貞的女子,當浸豬籠沉塘,以保全名節,蘇小姐當年雖是被山匪擄劫,失了身卻是實打實的,怎地還有顏麵活在這世上?”
劉貴人好奇的問,眼睛眨巴著,眸子淬了毒,顯出瘋狂。
原本陪著笑的幾個妃嬪都漸漸停下來,宮裡不缺冤魂,隻是青天白日,眾目睽睽,蘇梨又不是這宮裡的人,要是鬨出人命,終歸是不好。
“貴人說的是,當年父親本也打算將民女沉塘,隻是民女自幼膽子小,怕死得很,這才苟活於世。”
蘇梨回答,語氣依然很平靜,五年前在楚懷安的院子裡,楚劉氏也曾這樣當眾折辱於她,將她的顏麵自尊統統踩在地上,如今再重溫起來,倒也沒什麼特彆的。
蘇梨這般坦然,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安若瀾臉上的笑意也變得淺淡。
今日她留下蘇梨就是為了圖個樂子,蘇梨不驚慌羞臊,逗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思及此,安若瀾輕輕咳了一聲,宮婢立刻送上披風為她披上:“娘娘,小心著涼。”
宮婢軟著聲提醒,安若瀾一臉無趣的攏攏披風,作勢要站起來,眼看拍馬屁的機會要流失,劉貴人怎麼坐得住,當即指著蘇梨開口:“臣妾看蘇小姐這身子臟得很,前麵就是陛下命人鑿的華清池,蘇小姐不如進去洗洗身子,彆臟了我們的眼!”
新年伊始,天兒還冷得很,現在到這池子裡泡著,連男子都受不了,更遑論是身嬌體弱的女子?
“貴人恕罪,民女這身子早就臟了,就算再怎麼洗也無法脫胎換骨,貴人若不想看見民女,民女這就告辭!”
蘇梨說完轉身要走,安若瀾複又坐下,饒有興致的開口:“慢著,劉貴人也是一番好意,蘇小姐的態度未免也太強硬了吧?”
安若瀾的身份到底與劉貴人不同,她一開口,立刻有侍衛攔住蘇梨的去路。
她說蘇梨態度強硬,這又算什麼?
蘇梨沒有硬闖,深吸一口氣,轉身朝安若瀾跪下:“貴妃娘娘,安主蔚被停職一事,確實與臣妾有關係,但民女乃一介草民,實在沒有本事能將安主蔚置於此地,還請貴妃娘娘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民女計較!”
這話是挑明了安若瀾今日是在故意刁難自己,又把身上的責任推了個乾淨。
安若瀾眼底閃過精明,隻覺得蘇家教養出來的女兒,真是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可惜,投錯了胎,天生就是賤命!
安若瀾抬手把玩著茶杯,唇角泛起冷笑:“蘇小姐真是誤會本宮了,本宮自知這個弟弟粗魯莽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有今日都是他咎由自取,怎會因為他故意刁難蘇小姐呢?”
她說完手一鬆,茶杯落地,摔得稀碎,眾妃嬪嚇了一跳,連忙附和:“就是就是,貴妃娘娘向來寬厚待人,怎會與你斤斤計較!”
“就是,我看有的人啊,不僅身子臟了,連心也臟了,才會總覺得彆人不懷好意要害她!”
三個女人一台戲,幾個妃嬪湊到一起,七嘴八舌的,說出來的話也不容小覷。
但不管她們怎麼說,蘇梨還是不肯下水。
劉貴人也知道自己剛剛太過強硬,若是被人揪住,怕是不好開脫,她心思活泛,飛速的想著法子,片刻後揚起笑,抬手取下頭上的珠釵,拎著裙擺走到池邊,素手一揚將釵子丟進池子裡。
“哎呀,太後初一賞賜給臣妾的鎏金瑪瑙簪掉下去了,蘇小姐水性好,可否幫臣妾撿一下?”
劉貴人誇張地大叫,臉上敷衍的演出一分焦急。
蘇梨從沒說過自己水性好,劉貴人這麼一說,眾人立刻會意,全部統一口徑:“對呀對呀,蘇小姐你水性好,幫劉姐姐撿一下吧!”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說話,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看這架勢,今日這水蘇梨下定了!
安若瀾表情愉悅,喝著茶坐等蘇梨反應。
“太後親賜之物,自是不敢大意!”
蘇梨說著走到池邊,單手撐在欄杆之上,腳下配合用力,身體躍起,在眾妃嬪的驚呼聲中跳進水池。
池中的水比想象中更冷,夏日池中會重上睡蓮供觀賞,因此池水並不深,下麵有厚厚的淤泥,攪和以後散發出惡臭,還叫人行動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