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把蘇梨自己都嚇了一跳,宣旨官高亢的聲音立刻將她紛亂的思緒拉回到聖旨的內容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昭安樓乃遠昭國祥瑞之征,先帝曾有禁官令,朝中大臣不得帶兵進樓,今日雖事出緊急,大理寺少卿趙寒灼、京兆尹張忠已觸此令,罰俸祿兩月,以儆效尤,欽此!”
“臣等接旨!”
趙寒灼和京兆尹齊聲開口,聖旨隻有一份,且是用來懲罰的,也沒人要爭,宣旨官將聖旨遞給趙寒灼。
兩月俸祿而已,懲罰倒算不得重,隻是他們前腳才踏進這茶樓不久,聖旨後腳就到,楚淩昭還是給足了安家和先帝的麵子。
聖旨上隻說了趙寒灼和京兆尹的處罰,並未提及楚懷安,蘇梨扶著楚懷安起來以後,宣旨官衝楚懷安擠眉弄眼,打袖袋裡拿了一支人參遞過來:“陛下還有口諭:逍遙侯英雄救美注意分寸,彆把自個兒的命折騰進去,這支百年老參,給你補補腦子。”
這話是兄弟間的調侃,話裡話外都透著親昵,的確不大適合寫進聖旨裡麵高聲宣揚叫旁人知曉。
楚懷安甩了宣旨官一記白眼,抬手打賞了他一點碎銀,接過人參。
剛剛安無憂說的千年雪參他不要,現在這棵百年老參他倒是伸手接了,像是故意要給安無憂難堪。
“幫我謝謝皇表哥。”
“是!”
宣旨官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也不多待,策馬離開,京兆尹受了罰也跟火燒屁股一般衝出茶樓,趙寒灼倒是不受影響,溫吞吞衝安無憂拱拱手:“大少,打擾了。”
他這人冷歸冷,大多數禮數還是很周到的,安無憂微微頷首算是回了他的禮,又衝掌櫃道:“趙大人來此也是公務所需,將兩月俸祿送到趙大人府上!”
“食君之祿,憂君之思,今日是本官思慮不周,陛下罰了便罰了,本官心中並無不服。”
並無不服,便是不會接受安無憂這點補償。
安無憂聽出他的拒絕,抬起病態發白的手示意掌櫃不用了,然後目送趙寒灼和楚懷安他們走出茶樓。
已是下午,午後的陽光正暖,明媚絢爛的灑下,茶樓裡卻莫名有些陰暗。
蘇梨邁出門檻往回看,隻看見安無憂籠在一層陰影中,看不清神情,像是要與那暗影融為一片。
門裡門外,形成兩個鮮明的世界。
“發什麼呆,看你的路!”
楚懷安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腦袋掰正,肩膀越發的重,蘇梨專心扶著楚懷安往前走,走了沒兩步,耳邊傳來一聲鄭重的低喃:“放心,我會幫你把人找回來!”
“……謝侯爺。”
蘇梨猶豫了一下還是憋出一聲謝,楚懷安的身體僵了僵,隨即又放鬆:“謝什麼,我欠你的多了去了,哪是這一星半點兒的小事彌補得了的?”
他欠她的多了,不知有沒有把蘇挽月那份也一起算上。
蘇梨不想與他再爭辯許多,抿唇沒再說話。
楚懷安受傷的事很快傳遍全城,趙寒灼讓人細細盤查,京兆尹也加強了京中的巡邏,原本繁華安寧的京都,在這天染上幾分緊張與不安。
蘇喚月不在,綠袖整個人都惶惶不安,張枝枝的師妹已經沒事了,她回過神來,想到自己沒有保護好第一位雇主,十分愧疚並火大,不由分說的將綠袖接回四方鏢局嚴密保護起來,又跟蘇梨千叮嚀萬囑咐,若是找到什麼線索一定要通知她,蘇梨隻得應下。
楚懷安和蘇梨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楚劉氏得了消息早早地在大門口等著,遠遠地看見楚懷安露著半邊胳膊,紅著眼眶奔來,及至跟前,將那胳膊上染血的繃帶看得更清楚,呼吸一急差點暈過去。
“怎……怎麼會傷成這樣?謹之你還痛不痛?傷著筋脈沒有?這可如何是好?”
楚劉氏急得不可開交,眼角湧出熱淚,嘴上說著話,站在楚懷安麵前卻是手足無措,好像輕輕碰一下都會讓他傷口痛。
“沒事,小傷。”
楚懷安隨意回答,楚劉氏哪裡肯信,目光一轉落在蘇梨頭上,滿眼心疼變成怨毒,很是埋怨蘇梨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兒子。
察覺到她的目光,楚懷安靠在蘇梨肩頭把蘇梨往懷裡又帶了帶,與楚劉氏視線相對:“娘,傷是我自己受的,你看她做什麼?”
他說話時還帶著調笑,維護卻是實打實的,楚劉氏哪裡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用繡帕擦著淚無可奈何的嗔怪了一句:“你便護著她吧!我們楚家,許是上輩子欠了他們蘇家的……”
如果不是欠了,她這個兒子怎麼會一次又一次的栽在蘇家的女子身上?
楚劉氏語氣裡的責怪很明顯,蘇梨沒有出聲反駁,楚懷安也沒在這個時候惹她不快,隻是在楚劉氏抬腳跨進大門的時候,在蘇梨耳邊低喃了一句:“蘇家不欠我們家什麼,是我欠了你很多。”
說完,擁著蘇梨回去。
回到院子,下人立刻抬上熱水,外麵的走廊上也掛上燈籠,蘇梨估摸著沒自己什麼事準備離開,被楚懷安叫住:“去哪兒?”
“侯爺要沐浴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該回避,以往這種事多半都是思竹幫他。
“沒見著爺手不方便?幫爺脫衣服!”
楚懷安試著水溫懶洋洋的說,蘇梨頗為無語:“我去幫侯爺叫思竹過來。”
“爺不要她!”
楚懷安突然拔高聲音,語氣帶著兩分沉沉的怒氣,他的反應有些異常,蘇梨猶豫了片刻,過去幫他脫衣服。
蘇梨動作麻利,他又極配合,很快脫到隻剩一條底褲。
蘇梨微微掀眸看著他:還脫麼?
“脫!”
楚懷安大大方方的說,蘇梨也不在這個時候羞怯,低頭把他扒了個乾淨,視線不可避免的掃到某處,極具男子氣概半睡半醒的凶獸。
“侯爺要我扶你進去麼?”
蘇梨把底褲丟到一邊平靜的問,楚懷安挑眉看著她:“你覺得本侯……”需要你扶?
後麵四個字沒能說出來,被蘇梨坦然打斷:“沒將軍的大。”
“什麼?”
楚懷安有點懵,下意識的疑惑出聲,蘇梨目光坦蕩的落到他腰腹以下,楚懷安渾身一緊,隻見認真的打量片刻,重複剛剛的話:“侯爺的沒有將軍的大。”
“……”
楚懷安的表情一寸寸崩裂,這段時間他的確喜歡讓蘇梨把自己與陸戟比較,但他沒想到這女人竟然這麼大膽,敢當著他的麵說這樣的話!
不管這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都極大的傷害了他作為男人的尊嚴!
“蘇梨,你再給我說一遍?”
楚懷安咬牙切齒,蘇梨偏頭毫無畏懼,甚至還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侯爺確定要我再說一遍?”
“……”
這該死的女人!
楚懷安生著悶氣自己坐進浴桶。
傷口不能沾水,蘇梨幫他搓了背,洗完擦身體的時候,楚懷安把她轟了出去,對著自己的某處戳戳砰砰一陣思索,難道他真的沒有陸戟大?
等等,不對!這女人竟然看過陸戟的?
楚懷安的臉頓時卷起黑雲,然而某個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的女人已經逃之夭夭。
從楚懷安的院子出來,蘇梨徑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走到半路,遠遠地看見思竹神色慌張的從外麵回來。
蘇梨想起之前楚懷安誇張地反應,停下來想與她說兩句話,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思竹看見了她,眼底閃過驚恐慌亂,急急的後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你……”
蘇梨上前一步想把她拉起來,思竹迅速爬起來,見鬼一般轉身就跑。
思竹跑得很急,中間幾次險些跌倒,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回頭看蘇梨一眼,好像身後有非常恐怖的東西。
蘇梨沒去追她,思竹現在這樣的狀態,蘇梨就是追上了她,恐怕也問不出什麼東西,說不定還會嚇得她情緒失控,像劉貴人一樣胡言亂語。
忽略這點小插曲,蘇梨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鎖上院門回到房間,蘇梨立刻從櫃子最底層翻出一身墨色男裝換上。
茶樓的庫房和柴房底下肯定有問題,白天時間不夠沒能仔細查看,蘇梨準備晚些時候再偷偷進去查看一番。
換好衣服,蘇梨去廚房偷偷拿了兩個窩窩頭填肚子,邊吃邊從侯府後門出來,走到街上,卻是一片燈火通明,馬上就要到夜禁時間,街上卻還是人來人往熱鬨非凡。
在街上走了一圈,看見有人賣花燈猜燈謎,蘇梨才記起今天是元宵節。
因著楚懷安受傷,楚劉氏現在又一心向佛,所以這個元宵節逍遙侯府才顯得格外冷清,不過這並不影響旁人熱熱鬨鬨過元宵。
街上小孩兒很多,拉著父母的衣角要買小玩兒,蘇梨走得快,匆匆瞧著,步子忽的一頓,看見一個手工活兒做得極巧的麵人。
那麵人不知是捏的哪朝哪代的將軍,身穿一身金色鎧甲,披著大紅色披風,胯下騎著黑棕馬,手上持著一柄方天畫戟,正策馬而來,威風至極,麵容竟與陸戟有三分相似。
“這個怎麼賣?”
蘇梨走過去拿著那麵人問,攤主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子,打扮很是普通,聞言頭也沒抬,繼續專注著自己手上的活計,蘇梨隻看清他光潔的額頭和鼻梁下方投下的一片陰影,那人淡淡的開口:“十個銅板!”
倒也不貴,蘇梨摸出十個銅板丟進他裝錢的陶罐
回京這麼久,阿湛應該很想陸戟,用這個麵人倒是可以哄他開心開心。
蘇梨想著,正準備將麵人放進袖袋,麵人的腦袋卻突然斷裂掉落在地。
蘇梨一驚,卻見麵人斷掉的脖子部位,有一個小小的紙片支棱出來。
什麼東西?
蘇梨連忙抽出紙片,紙片不過兩指寬長,上麵寫著八個字:護好阿湛,其他莫管!
看見這八個字,蘇梨的心臟猛地緊縮,連忙折返到那攤位旁,攤主還坐在那裡,仍是那副低頭捏麵人的姿勢,蘇梨揪住他的衣領迫使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張陌生的長滿痦子的臉。
“公……公子,怎麼了?”
“剛剛坐這裡那個人呢?”蘇梨急切的問,那人眼神遊移,似乎在想該怎麼撒謊,蘇梨手一翻,將剛剛戳著麵人的木簽抵在那人脖子上:“快說,不然我不客氣了!”
那人沒想到這樣一個白麵儒雅的公子動起手來這麼不含糊,連忙開口:“往……往城門口方向走了。”
蘇梨丟開那人朝前麵追去,但現在正是放河燈的時候,街上幾乎是人擠人的狀態,蘇梨又怎麼能追得上?
在哪裡?究竟在哪裡?
蘇梨不肯放棄,擠著人群往前走,眼睛不停地在人群裡搜尋,很快,她捕捉到一個戴著氈帽的後腦勺。
“站住!”
蘇梨脫口而出,心臟激蕩得好像要跳出喉嚨,卻還保持著理智,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他的名字。
陸戟,站住!
蘇梨在心裡喊著,越發孤勇的撥開人群,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娘親,救我!”
阿湛!
蘇梨循聲回頭,沒看見蘇湛在哪兒。
“阿湛?”
蘇梨喊了一聲,回頭剛剛那個背影已經沒入人流消失無蹤。
“娘親!我摔倒了,快救我!”蘇湛的呼救聲再次傳來,蘇梨咬咬牙,放棄追逐朝蘇湛的方向走過去。
人流太多,蘇湛個子小,一摔倒便爬不起來了,蘇梨迅速找到他把他拎到自己身上擠出人潮。
蘇湛原本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錦衣,打扮得漂漂亮亮,這會兒發冠歪了,衣服上也多了好幾個大腳印,兩隻胖乎乎的小手也有好幾處磨破了皮,可憐得不行。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人那麼多你擠進去做什麼?要是我不在這裡怎麼辦?”蘇梨急切的問,語氣有些責怪,但更多的是擔心。
蘇湛一點沒覺得疼,兩隻手環住蘇梨的脖子小腦袋瓜一個勁的蹭她的臉:“娘親,我好想你,我剛剛在街上就看見你了,我一直在後麵喊你,你都沒有聽見。”
“剛剛就看見了?我買麵人的時候你也看見了?”
蘇梨抓著蘇湛的胳膊問,蘇湛自豪的點頭,蘇梨左右看看,把蘇湛抱到僻靜一點的地方:“剛剛那個捏麵人的叔叔你也看見了嗎?”
“看見啦,他臉上生了好多痦子,一點都不好看。”
蘇湛搖頭晃腦的說,蘇梨抿唇,她了解蘇湛,所以她能輕易看穿蘇湛的小把戲。
蘇湛是故意拖住她的,他見到陸戟了。
就在剛剛,在這繁華的京都大街上,在九五之尊的眼皮子底下!
身為鎮邊大將軍,沒有聖諭皇命,不得擅離職守,這是死令,可陸戟現在違反了,這罪名遠比斬殺糧運使的罪名要大得多,若是被人發現,隻有死路一條。
蘇梨的後背一陣陣發涼,臉色也凝重得可怕,蘇湛被她感染得斂了笑,有些不安,胖乎乎的小手在蘇梨臉頰戳了下。
“娘親,你……你不要生氣,我剛剛的確看見……”
“阿湛!”蘇梨急切的打斷蘇湛:“你做得很對,剛剛的事,不管誰問你,你見到的都是那個臉上長滿痦子的叔叔!”
“娘親,我……真的做得對嗎?”蘇湛猶豫,他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兒,他很多人都更知道軍令如山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自己頂天立地的父親違反軍令了,很嚴重的那種,重到可以殺頭。
“嗯!你沒做錯!”蘇梨捧著蘇湛的臉肯定,仍心有餘悸,急促的呼吸還沒緩過來。
陸戟不會無緣無故冒著殺頭的危險到京中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讓他不得不離開邊關。
到底是什麼事?發生了這樣的事為什麼沒有人上報朝廷?
蘇梨急速的想著,手心微微冒出冷汗。
“蘇小少爺,你在哪裡?蘇小少爺……”
聽見呼喊,蘇湛興奮地揮手:“我在這裡!”
話落,幾個穿著短打、個子高大的人匆匆趕來,在他們之後,跟著穿著灰色長衫的陸國公。
蘇湛怎麼會和陸國公在一起??
蘇梨詫異,抱著蘇湛行禮:“民女拜見陸國公!”
“不必不必!”陸嘯急切的說,銳利的眼眸迅速掃過蘇梨和蘇湛,見蘇湛一身狼狽,手上還帶了傷,大手一揮:“先去醫館治傷!”
“……”
一行人形成兩堵不可撼動的人牆將蘇梨和蘇湛護送到醫館,今兒是元宵,醫館的大夫都回去和家人團圓了,隻有夥計留守著,陸嘯信不過夥計,讓人給了銀子,自己親自抓了藥碾成粉給蘇湛敷上。
“小湛,痛不痛啊?要是痛的話就跟爺爺說,爺爺再輕點。”
“……”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梨絕不相信馳騁沙場的陸國公會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跟彆人說話。
“不痛,爹說男子漢流汗流血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