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輕柔的灑在邊關的荒漠和暗黃的城牆上,好奇的百姓偷摸從門窗縫裡往外看。
兩個俊朗異常的年輕男子穿著錦衣坐在馬上,身姿筆挺,迎著晨光在地上投射下一小片陰影,其中一個人臉上纏著繃帶,下巴出的紗布被血浸濕,也不知是包紮的人手法不嫻熟還是故意的,紗布的結正好打在腦袋頂,紗布兩頭支棱著,遠遠瞧著像隻兔子,有些滑稽,然而城門口的氣氛卻一點都不滑稽。
低沉的車鈴又響了兩下,色彩豔麗的車門簾被一隻寬厚的大掌掀開。
那是一隻厚實的古銅色大掌,細看之下可以看見這隻的掌心布滿老繭,繭很厚,是常年握刀磨出來的痕跡。
那人的手腕上戴著一隻半指寬的銀鐲,鐲子上嵌著一顆珍稀血玉,血玉通透瑩潤,折射著極好看的紅色,像成熟飽滿的石榴,攝人心魄。
一隻銀鐲,足見其所有者身份有多尊崇。
門簾完全掀開,一張長滿絡腮胡的臉映入眾人的視線。
遠昭國也有這樣長相的人,不過這樣的形象多存在於不拘小節的悍匪和屠夫身上,而馬車上的人與他們完全不同。
這個人已經年過半百,可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老態,車門簾掀開的那一瞬間,這個人身上強悍暴虐的氣場便呼嘯而出,他坐在馬車裡,身體微微前傾探出腦袋,並沒有完全站起來,像小山一樣堵著車門的身體昭示了他的魁梧。
他臉上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從左眉眉骨劃過鼻梁,一直延伸到右邊下顎骨,像是被人一刀將臉生生破開兩半。
若是這傷再深一點,他的腦袋就會被削成兩半,腦漿與血肉一起崩裂。
忽韃微微咧唇,露出兩排白森森的呀,抬起右手,壓在脖子上掛著的某種猛禽尖齒的裝飾物上:“願平安友好!”
他開口說了一句地道純正的遠昭國語,尾音甚至夾雜著皇城人獨有的韻味。
這樣的人,若是換一身粗布短打出現在皇城,恐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楚懷安暗暗心驚,麵上努力保持鎮定,陸戟的眉頭卻微微一皺,他上一次見忽韃,忽韃還滿口嘰哩哇啦說著胡語,兩軍對陣都需要有人翻譯,如今的國語怎麼如此好了?
楚懷安和陸戟麵色各異,忽韃卻笑得越發開心,楚懷安沒有下馬迎他,他便也沒有要下馬車的意思。
他的目光掃過楚懷安,然後穩穩落在陸戟身上,一寸寸,像滾刀一般,似要透過這身硬邦邦的血肉刺痛裡麵包裹的筋骨。
他認得陸戟,瞧見他一身錦衣卻沒了那副銀甲,不由偏頭往城牆的方向看了一眼。
城牆上有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站著,隔得太遠,看不到那人的容顏,隻能看見那人身上的金甲發出刺眼的光芒,披風在空中揚起優美的弧度。
忽韃的眼睛眯了眯,像是被晨光刺了眼,又像是被那金甲折射的光影刺痛,他抬手在自己鼻梁上摸了一下,鼻梁上有條凹凸不平的傷痕,是多年前那身金甲的主人一刀揮下的。
差那麼一點,就把他送去見了閻王。
忽韃勾舌,在唇齒間掃蕩了一圈,回味起當初那一刀砍下,崩進口腔的血腥。
又見麵了。
忽韃心裡想著,忽的取下脖子上的猛禽尖齒裝飾物朝城牆上拋去,他的力道很大,瞄得很準,這個見麵禮可以很精準無誤的落在那人懷裡。
然而裝飾物剛脫手,便被一把長戟勾了回來,用浸了油的麻繩串聯著的裝飾物在長戟尖頭轉了幾圈,順著戟身穩穩落到陸戟手上。
忽韃回頭,楚懷安頂著頭頂兩根招搖的紗布沒有任何規矩的從馬背上跳到馬車上,抓住了他的手:“嘛呢!當著本侯的麵放暗器?”
“……”
忽韃的表情有點僵,楚淩昭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在抓住他的手以後很是不客氣的越過他的肩膀往馬車裡瞧了瞧,吹了聲口哨:“忽宛顏公主,怎麼見了本侯也不打聲招呼呢?”
他的語氣頗為輕鬆愉悅,眼睛迅速掃過馬車,確認馬車裡除了忽韃和忽宛顏兩人沒有其他人以後,還有點想鑽進去敲敲打打,看看馬車底下有沒有暗層之類的存在。
忽宛顏穿著胡人特有的服飾,上衣短打與遠昭國的短打不同,他們的短打沒有袖子,也比正常衣物短了一截,露出細白的手臂和纖嫩的腰肢,下麵是同樣款式的紗裙,紗裙有好幾層,層層疊疊的鋪散開來,往下隱約可以看見一雙嫩白纖弱的玉足。
忽宛顏戴著麵紗,頭上戴著精巧的銀飾,額間攢著一條抹額,綴著血珠一般的血玉,比忽韃鐲子上的血玉要小很多,色澤卻是同樣的好,像是忽韃那塊玉石的邊角料做的。
“侯爺萬安。”
忽宛顏溫聲開口,和忽韃方才一樣,右手在左胸處按了一下算是行禮。
她的聲音輕柔透亮,有著遠昭女子的輕靈,又有胡人女子的爽利,撇開旁的不說,這個聲音很難叫人討厭起來。
麵紗擋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又大又圓的杏眼,她的眸子很清亮,自然的折射著水光,非常有靈氣,甚至比她額間的血玉抹額還要漂亮。
這個公主應該挺好看的,好看得都不像是胡人女子了。
楚懷安心想,然後聽見齊刷刷的拔刀聲,一路護著馬車的胡人全都緊張起來,楚懷安離他們的王上和公主太近了,遠遠超出了安全距離。
楚懷安勾唇,在車轅站起來,越過馬車車頂看向劍拔弩張的胡人勇士:“隻是說了兩句話而已,不必緊張!”
胡人沒有收回刀,仍十分警惕的盯著他,楚懷安翻了個白眼,回到自己的馬背上。
馬車車鈴響了一聲,所有人動作整齊劃一的把刀收回刀鞘。
緊張的氛圍消失,忽韃剛準備放下車門簾,楚懷安再度開口:“等等!”
有陸戟在旁邊做陪襯,他看上去還是很放蕩不羈,不大像是會正經做事的人,忽韃挑眉,左眉眉骨處的傷疤隱隱泛出不悅來。
“公主既然是要來遠昭和親的,那入了遠昭的國境就該入鄉隨俗,本侯不管你們胡人的風俗如何,在遠昭,要議親的女子都是不能與異性男子接觸的,哪怕是父兄也要避諱,所以……”說到這裡,楚淩昭停了一下,露出愉悅的笑意:“請王上下車!”
“……”
楚懷安的話音落下以後,氣氛又僵滯起來,沒有人拔刀,但忽韃猛然緊繃的氣勢讓周圍所有人的神經都緊張起來。
胡人並不是第一次派使臣團入京,遠昭國史書自有記載以來,胡人派使臣入京的頻率並不低,雖然這一次是首次胡人的王上與公主一同入京,但遠昭國的規矩他們不會不知道。
明知要和親卻還要共乘一輛馬車,怎麼看都不大正常。
胡人世俗倫理觀念淡泊,常有子承父妻,近親結合的情況發生,忽宛顏名義上和忽韃是父女,如此同坐一輛馬車還是不妥。
“侯爺打算讓本王下車坐哪兒?”
忽韃反問,雙眼如鷹阜死死的釘在楚懷安身上,楚懷安尊臀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下坐騎的屁股:“如果王上不介意的話,本侯的坐騎可以讓給你。”
“……”
胡人是生活在馬背上的族群,忽韃的騎術自然是整個族群裡最高超的,但他好歹是胡人的王上,又是打著和親的名號來的,跟這些護衛一樣騎馬算怎麼個意思?
這是遠昭要折辱我的麵子!
忽韃這樣想,眼神愈發淩厲,他沒有動,掀著車簾的手一點點收緊,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把把車門簾扯下來。
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樂意,楚懷安翻身下巴,將那匹馬往馬車邊拉了拉,親昵的拍著馬脖子道:“王上莫非看不起本侯這匹馬?這匹馬可是五年前本侯血洗土匪窩,立下赫赫功勞以後,陛下親賜給本侯的西域寶馬,若不是王上身份尊崇,本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碰它一根汗毛!”
陸戟:“……”
這馬不是你今早從馬廄隨便牽的一匹嗎?
胡人勇士:“……”
這他媽是西域寶馬?你眼瞎沒看見這匹馬又瘦又弱,馬蹄上的馬釘都快掉落了嗎?
楚懷安煞有其事的胡說八道,哪怕所有人的表情都寫著不相信,他的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
忽韃摸了摸鼻子,咂摸出一點趣味來。
這還是在邊關城池,有偌大的鎮北軍看著,是遠昭國的地盤,不宜生事。
想到這裡,忽韃從馬車裡鑽了出來。
隨著他出來,馬車簾便垂了下去,阻絕了車裡的光景,而他站在車轅上,更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真的太高了!
楚懷安想,不僅高,而且魁梧,比馬車後麵那群胡人勇士還要壯一倍,楚懷安都懷疑他身上硬鼓鼓的肌肉到底能不能被刀劍劃開。
忽韃在車轅上踩了一下,借力躍到馬背上。
不知是他太重,還是他給人的感覺太危險,那馬受驚的撅了兩下,差點沒一蹄子把楚懷安踢開。
爺去你奶奶個腿!
楚懷安在心裡罵了一句,後撤兩步,忽韃勒住馬韁繩讓馬安靜下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楚懷安,笑得爽朗又肆無忌憚:“侯爺這馬膽子太小,在我們那裡是要被驅逐的,以後有機會,讓侯爺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寶馬!”
“是嗎,那真是謝謝你了!”
楚懷安皮笑肉不笑的說,很快一匹馬磕噠磕噠的跑來,楚懷安翻身而上,來到隊伍最前麵,沉聲高呼:“迎使臣團入京!”
話音落下,隨行的侍衛齊呼:“迎使臣團入京!!!”
聲音振聾發聵,似乎還有城牆上的士兵呼應。
馬車再度緩緩向前駛去,忽韃坐在馬背上,不動聲色的回頭與城牆上那抹金色對視,眼眸染上笑意。
故人重逢,總是叫人心生喜悅。
然而他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消散,一道灼熱的目光便鎖定了他,眸子轉了轉,他看到陸戟年輕冷硬已曆經風沙磋磨的臉,和城牆上站著的那個人從皮肉到骨血都極度相似。
陸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就像他剛剛動手出其不意的把脖子上的裝飾物甩出去卻被攔截了一樣。
陸戟在注視著他,不肯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這有點棘手。
忽韃想,不過棘手的程度並不是難以解決,他眯了眯眼睛,像隻優雅的猛獸,踱著步,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進一個看似繁榮強盛,實則不堪一擊的國度。
遠昭國的空氣似乎都比他們領地的要鮮香許多。
他想著,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嫌棄又挑剔的聲音:“這是野豬牙嗎?掛在脖子上做什麼?辟邪?”
睜開眼睛,兔子一樣滑稽的男子與他並駕齊驅,手裡正好拿著他剛剛被攔下的裝飾物。
那是忽韃這些年的戰利品,上麵的尖齒無一不是來自凶殘嗜血的猛獸,掛在脖子上,可以向旁人昭示自己的英勇,丟給對手算是一種挑釁,因為他會殺死那個人再拿回這串隻屬於自己的所有物。
如果對手足夠強大,他還會考慮在殺死對方以後,從對方口腔拔下一顆牙齒串在上麵。
然而現在,這樣的東西被一個似乎完全不懂內涵的人拿在手裡,言語之間還嫌棄他的東西醜。
忽韃眉心跳動了一下,他看向陸戟,想質問陸戟為什麼要把這個丟給一個傻子,耳邊便傳來一聲細微的斷裂聲。
他從少年時代便一直戴到現在,陪他出生入死,不斷加重變得沉甸甸的裝飾物,被一把異常精巧細致的匕首割斷了。
“……”
忽韃感覺自己腦子裡某根神經被撩動了一下,下一刻,他看見楚懷安想小孩兒破壞新入手的玩具一般,從上麵扯下一枚獸牙隨手一丟,那東西便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準確無誤的落到街邊一條流浪狗口中,那狗吐著大舌頭,忽韃甚至聽見他撒歡把那獸牙咬得嘎嘣脆的聲響。
“……”
腦子裡那根神經錚的一聲斷裂,忽韃剛想動作,楚懷安忽的抬頭看著他,滿臉真誠:“王上,你是看中本侯手裡這把削鐵如泥的玄鐵匕首了嗎?”
“我……”
老子看中你的項上人頭了!
忽韃想怒吼,楚懷安卻一臉糾結的打斷他:“本侯已經將西域寶馬讓與王上,這匕首是皇表哥禦賜給我的,暫且不能給你,待你離京之日再送你吧!”
他說著話,臉上的表情十分豐富的從猶豫遲疑變成了堅定,好像心裡做了很大一番掙紮才決定把這把匕首給出來。
忽韃險些繃不住臉上的平和,馬車裡突然傳來一聲輕柔的低喚:“侯爺,可以勞煩你將手中之物給我嗎?那是我父王很珍視的東西。”
忽宛顏開口,這樣的聲音做出來的請求讓人不大會想拒絕。
楚懷安回頭,忽宛顏正掀開馬車簾子看著他。
對視片刻,楚懷安驚醒般揚揚手中斷裂的東西,十分敷衍的道歉:“原來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嗎?我還以為是王上不要了才會丟掉的,抱歉!”
說完抱歉,楚懷安輕輕一拋,把那東西丟向忽宛顏,忽宛顏輕輕抬手,一截素白的手腕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穩穩勾住,然後整個人迅速坐回馬車車廂。
隻是這樣一個輕巧的動作,看不出來她會不會武功,身手又如何。
楚懷安收回目光,無視忽韃要吃人的目光,語重心長道:“王上,以後這樣重要的東西還是不要到處扔為好,要不是本侯的手下幫你攔一下,你豈不是找都找不回來了?”
“……”
忽韃語塞,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楚懷安身上掃了兩三遍,最終回到前方望不到儘頭的路。
也許,他不該看輕這個看起來似乎很吊兒郎當的侯爺。
與此同時,蘅州城最大的煙花之地,留仙閣。
蘇梨和趙啟與在潯州一樣,用了同樣的說辭在留仙閣要了一間房。
蘅州與潯州不過一日的路程,蘇梨本不想在此停留的,但屋外電閃雷鳴,根本無法趕路,隻能到城裡來歇一下。
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蘇梨和趙啟輪流沐浴,換了乾淨衣服,蘇梨又在掌心上了一點藥,因為趕路的緣故,被掐破的水泡即便上了藥也沒有痊愈,反而被捂得有點發炎,又痛又癢。
蘇梨皺了皺眉,門窗被越來越強盛的風雨打得啪啪作響,好像整個閣樓都在風雨中飄搖起來,天陰沉得和晚上差不多,壓在人的心頭,帶來極強的不安感。
“今日的雨恐怕不會停了。”
趙啟說,雨勢太大,窗戶縫隙已經滲進水來。
“那便等雨停了再走。”蘇梨低聲說,借著屋裡的燈光,把被打濕的手骨用乾帕子輕輕擦拭。
光線有些昏暗,她專心致誌的擦著一隻白森森的手骨其實頗為嚇人,若是換了旁人恐怕早就尖叫起來。
“你和核兒回京以後,見過我二姐嗎?”
蘇梨問,趕路的時候她的腦子是空的,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往前走,最好再快一點,一旦停下來,腦子裡便控製不住的湧上許多舊事。
身邊隻有趙啟一個人,她隻能跟他交流。
日夜兼程趕了好多天的路,蘇梨瘦了很多,她拿著白骨極輕柔的擦拭,指尖竟比白骨胖不了多少。
趙啟掀眸瞧著她的動作並沒有急著回答,屋裡一片靜謐,隻剩下嘩啦啦的風雨聲。
蘇梨也沒在意,盯著白骨自顧自的繼續道:“二姐當時應該還沒下嫁給張嶺,核兒若是回來,二姐定然不會坐視不管,她……”
“是她想辦法讓我混入侯爺的隊伍中去土匪窩找你的。”趙啟突兀的說,蘇梨擦手骨的動作頓了頓,她微微低頭,麵容籠上些許陰影,看不太清表情:“如果你不去找我,核兒和她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會遇害?”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突兀,連屋外的風雨似乎都因此減弱了些。
如果五年前趙啟沒有離開核兒,核兒應該不會被抓進尚書府,至少不會那麼輕易的就被沉了塘。
“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啟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