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淩昭沉聲說,大步登上高台上的皇位,忽韃則在他左手邊首位坐下。
天色有些暗了,宮人們迅速點上宮燈,宴客廳一下子燈火通明,作為主要支撐的八根柱子上雕刻著鍍金真龍越發栩栩如生,龍首朝下,龍頭圓睜,氣勢磅礴的看著在座的人。
忽韃掀眸瞧了一眼柱子上的龍,眼底閃過一絲晦澀。
胡人領地氣候惡劣,土地貧瘠,除了牛羊連河流都很少,胡人的生活困難,去年降了雪災以後,更是食不果腹,沒離開過胡地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中原人的生活有多奢華精致。
而這些生活並不是中原人有多英勇強悍,而是因為他們生在了物產豐饒的地方。
真是天道不公!
忽韃心頭煩悶,端起麵前的酒杯就喝了下去,喝完猛地站起來:“陛下,你這是何意?”
忽韃冷聲質問,原本坐在靠近殿門的胡人勇士也跟著站起來,剛剛還觥籌交錯的宴客廳頓時劍拔弩張起來,高度緊張的禦林軍衝進殿裡,所有的變故都隻發生在瞬間。
眼看事態有些控製不住,楚淩昭冷聲命令:“退下!”
禦林軍統率遲疑了片刻,帶兵退下,楚淩昭坐著不動如風,偏頭看向忽韃:“王上對朕的款待有何不滿?”
“陛下讓人在本王的酒杯裡倒涼水,戲耍本王是為何意?”忽韃舉著杯子質問,在殿中伺候的宮人立刻跪下,瑟瑟發抖。
忽韃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遠昭與胡人一族不同,衣食住行都極為講究,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飯前都會用茶水漱口,方才被忽韃杯子裡的並非涼水,而是漱口水,是不會喝下去的。
楚淩昭並未動筷,是以無人演示,才鬨出這樣的笑話,然而現在這種氣氛,也沒人敢開口對忽韃說一句:不好意思王上,你剛剛喝的是我們的漱口水。
如此一來,隻怕忽韃會更加覺得受辱,當場大鬨起來。
眾人屏息凝神不敢輕易開口,片刻後,楚淩昭端起自己麵前那杯漱口水仰頭一飲而儘:“王上有所不知,此乃我遠昭國的風俗,膳前飲一杯清水,可去腥解膩,免於積食。”
楚淩昭身先士卒喝了漱口水,其他人也全都端起漱口水喝完。
見所有人都喝了,忽韃這才遞了個眼色,讓殿門口那群胡人勇士坐下。
“原是如此,我族之人並未有如此多的講究,我看遠昭國土內的男子都很瘦弱,可見如此錦衣玉食將養出來的男兒,還不如烈酒灌溉出來的勇士來得好!”
忽韃笑著說,語氣雖是有些開玩笑,言下之意卻是在說遠昭的男子文弱,沒有胡人子弟來得英勇。
楚淩昭沒應聲了,把酒杯放下,眼神狀似無意的在武將區掃了一圈。
其中一個武將立刻心領神會:“王上此言差矣,我遠昭男兒並非文弱,隻是胡人勇士太魁梧雄壯不似常人罷了。”
這話是說胡人高大得不正常。
忽韃坐下,抬手在自己胸口拍了拍,他渾身肌肉硬實,用的力道不小,拍得胸口砰砰作響:“男子漢大丈夫,自然個個都要如本王這般才算好漢,不然豈不是和娘們兒一樣?”
這話說得便有了羞辱之意,其中一個武將立刻站起來:“王上此言過分了,我等七尺男兒,如何能將女子與我等相提並論!”
那武將在遠昭國男子之中身量已算高的,身形也很是魁梧,但和一堆胡人勇士比起來便還是有些不夠看。
忽韃上下打量了那武將一眼,隨即看向其中一個勇士,那勇士立刻站起來,用胡語巴拉巴拉的說了一通,最後還是忽韃幫著翻譯:“陛下,本王手下這位勇士,想領教一下這位武將的功夫,不知陛下可否讓二人比試一番?”
外使來見,手下的人自是少不得要較量一番,可這較量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較量,一旦輸了,丟的便是一國的顏麵。
略加思索,楚淩昭含笑開口:“今日是給王上和公主的接風宴,禮部命人準備的歌舞還沒有上,王上不如先欣賞歌舞,待吃飽喝足,休息充足,日後有機會再慢慢看他們比試,如何?”
“我胡人子弟就算幾天不吃不喝也還能擒殺猛獸,陛下此言可是小看本王的人?”
忽韃開始激將,胡人天性好鬥,最不喜歡安安靜靜的聽曲兒吃飯,若有比武下飯便最好了。
楚淩昭搖搖頭:“王上此言差矣,朕是顧念胡人勇士一路奔波勞累,即便是朕手下的將領贏了,也會被天下人恥笑說是勝之不武。”
這話說得極有自信,讓你們好好吃飯那是我們不想欺負你,等你吃飽了再打,才好輸個心服口服!
忽韃:“……”
論說話之道,直來直去的忽韃自是比不上楚淩昭的。
忽韃被噎得說不出話,這裡畢竟是楚淩昭的地盤,他隻帶了這麼點人,再繼續挑釁要是被群毆了,隻怕到時哭都沒地方哭去。
忽韃安分下來,楚淩昭拍拍手,身姿曼妙的舞女穿著輕薄的紗衣抱著琵琶半遮半掩的衝上來,絲竹之聲漸起,軟酥的香風彌漫開來。
忽韃隨意瞧了一眼,低頭喝酒。
遠昭國的女子大多膚白貌美,體態嬌小,在胡人眼裡太過脆弱,且不好生養,並不是最佳的伴侶選擇,不過可以抓起來當成寵物一樣養著。
忽韃最年輕氣盛的時候就曾擄劫過幾名遠昭國女子豢養在身邊,天冷的時候讓她們赤著腳在結冰的湖麵跳舞。
這些女子體態輕盈,哪怕冰麵很薄也不會掉下去,不過赤著腳,掌心的肌膚容易被冰麵粘住,一旦撕裂便會扯下一層血肉來,那時這些女子會失聲尖叫,聲音尖銳,便不那麼美好了。
蘇梨看著這些歌舞浮現在腦袋裡的景象和忽韃想的詭異的重合,不過和忽韃不同的是,忽韃扮演的是觀賞者,而蘇梨是表演者。
邊境之地荒涼無比,胡人總喜歡偷偷入境擄劫良家女子入營為妓,供他們宣泄獸欲,為他們表演歌舞。
冬日冰麵薄脆,他們喜歡驅趕擄劫回來的女子站到冰麵舞蹈,誰堅持的最久,不踩破冰麵掉進冰窟,誰就可以免於被羞辱。
反之,掉進冰窟的人,被救回去以後,會被一個甚至多個胡人折磨至死。
那樣的生活對胡人來說是樂子,對被擄劫的女子來說,是至死都揮之不去的夢魘。
“好!”
有人拍手叫好,宴會廳跟著響起熙熙攘攘的鼓掌聲。
蘇梨沒有鼓掌,又抿了一小口果酒。
幼時顧遠風教導她,女子當自強自愛,珍惜自己的生命,這個世道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手段讓女子賣藝賣身,把女子當成一種玩樂的物件,這是這個世道的悲哀,並不是身為女子的悲哀。
哪怕淪落風塵,也該知曉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靠取悅旁人活下去的玩物!
一曲畢,優美的舞蹈也戛然而止,舞女躬身行禮,然後抱著樂器迅速離場。
候在殿門外的宮人剛要叫下一撥人進來表演,蘇梨感覺餘光一閃,忽宛顏站了起來。
她用右手貼在左胸躬身行禮,聲音輕柔的開口:“顏兒願為陛下演奏一曲,祝遠昭國與我族睦鄰友好,永不相侵!”
睦鄰友好,永不相侵!
短短八個字,卻是數百年來都無法實現的宏願。
邊關白骨累累,疆土被熱血一遍遍浸潤,卻怎麼都開不出安寧祥和的花來。
“準!”
楚淩昭恩準,忽宛顏提步走到宴客廳中央,行走間仍有銅鈴清脆的聲響,眾人這才發現她沒有穿鞋,白皙瑩潤的玉足腳踝處用紅線各纏著一隻豌豆大小的銀色鈴鐺,赤足在乾淨透亮的地磚映襯下顯得格外奪目,比最上乘的白玉更漂亮。
她早有準備,從袖中拿出一隻陶塤吹奏起來。
陶塤吹奏的是塞北廣為流傳的一首民謠,是當地住民用來哄小孩兒睡覺唱的,曲調舒緩悠揚,配合著陶塤低潤渾厚的音質,輕易便能撫平眾人心中的浮躁。
塤聲一起,宴會廳裡的議論聲漸漸停下,所有人都側耳專心聆聽這個聲音。
吹完第一遍,忽宛顏動了一下,腰肢擰成一個優美的弧度,她單腳而立,另一隻腳微微向後勾起,層層疊疊的紗裙隨之揚起,像一隻優雅美麗的白孔雀,與此同時,同樣的曲調加快了許多,原本舒緩的調子變得輕快,像孩童戲耍一般。
忽宛顏開始邊吹奏邊翩翩起舞,白色紗裙隨著她的動作飛旋,綻放。
她跳的其實也很簡單,沒有太高難度的動作,然而一舉一動之間卻有旁人沒有的靈動,尤其是那雙黑亮的眼睛,似乎能攝人心魄。
曲調並不算長,最後有一小段改編,忽宛顏跳完,最後以跪倒的動作作為結束。
“好!”
忽韃第一個拍手叫好,胡人勇士立刻附和,完全壓倒了方才的叫好聲。
邊吹奏邊舞蹈其實極耗體力,但忽宛顏跳完跪在那裡卻麵不改色,蘇梨眸子微凜。
正琢磨著,不期然聽見楚淩昭道:“公主果然才貌雙全,不過我遠昭國也有一位奇女子,她的琴棋書畫也是一絕,不妨讓她也為王上表演一番!”
“……”
琴棋書畫一絕是說的誰?陛下你可不要胡亂給人戴高帽子喂!
蘇梨低頭繼續喝酒,想裝作什麼都沒聽見,所有人的目光卻都自發的朝她看過來。
“……”
蘇梨一臉無語,拿杯子的手有些不穩,不知是誰開口道:“蘇縣主,這個時候你就莫要謙虛了,快露一手讓他們好好瞧瞧!”
“就是就是!不過是吹拉彈唱罷了,我們怎麼也不能叫他們小瞧了去!”
“對呀!蘇縣主的才華曾冠絕京都,怎會比不過一個來自蠻夷之地的公主!”
這些人莫名其妙的統一了口徑,蘇梨正準備硬著頭皮站起來,楚淩昭再度開口:“王上方才提議比武,朕覺得未免有傷和氣,這會兒倒是可以讓公主與我遠昭的縣主比試一番,為了讓比試更加有趣,朕可以設個彩頭,王上以為如何?”
蘇梨:“……”
陛下,你可閉嘴吧!
楚淩昭這話算是今天以來第一次挑釁,忽韃眯起眼睛,一寸寸打量蘇梨,似乎想看看蘇梨到底有什麼能耐,竟能讓楚淩昭有這樣的底氣。
“好!”
忽韃同意,取下自己手腕上嵌著血玉的銀鐲:“本王用一千隻牛羊押本王的女兒贏!”
一千隻牛羊,相當於胡人每年進貢給遠昭貢品的十分之一。
此話一出,眾人不由議論紛紛,然而還沒等眾人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忽韃指著蘇梨勢在必得道:“本王輸了,明年朝貢加一千隻牛羊,若本王贏了,這個女人歸本王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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