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儘力了,不怪你。”
楚懷安回答,聲音像是從遙遠的虛空傳來,溫柔得不像話。
“陸戟會活下來嗎?”
“不知道。”
“他死了怎麼辦?”
“埋這兒。”楚懷安平靜地說,為了不顯得太過冷庫絕情又加了一句:“天氣太熱,運回京屍體會臭。”
“哦。”
蘇梨懶懶回答,累到極致,連神智都變成一團漿糊,意識陷入昏睡的最後一刻她聽見楚懷安溫和的聲音說:“沒事了,睡吧。”於是她便安心的睡了。
胡人的殘餘很快被殲滅,眾人沉默著有條不紊的打掃戰場,清算傷亡情況。
沒有人因為敵人全軍覆滅而歡呼雀躍,這隻是一場血腥的廝殺罷了。
所有人都很累了,楚懷安下令所有人在這裡修整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回城。
眾將士排隊去湖邊把自己的水袋灌滿,順便打水簡單清洗。
陸戟的傷口沒有流血了,不知是血流光還是怎麼的,不過他還有一口氣在,儘管那氣息很微弱,楚懷安也沒讓人把他就地埋了。
等所有人都清理完天已經快亮了,楚懷安這才抱著蘇梨來到湖邊。
蘇梨太累了,睡得很熟,一直沒有醒。
楚懷安摘下頭盔,用頭盔裝了水,解下自己的汗巾一點點幫蘇梨擦掉臉上的血汙。
夜風徐徐,帶來愜意舒適的涼意,直到這一刻,楚懷安才感覺到一點真實。
忽韃死了,這場仗他們勝了,遠昭的版圖擴大,將一躍成為諸國之中的第一強國。
也許數十年間遠昭都不會再有戰亂發生,他馬上就能帶著蘇梨回京,娶她做他的妻,她會為他生兒育女,他們會恩愛不離的度過這一生。
想著那些美好的未來,楚懷安耐心的幫蘇梨把臉擦得乾乾淨淨。
邊關的月光似比京都要豪放明亮許多,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發現蘇梨臉上的傷疤小了一圈,沒有之前那樣醒目了。
不過無論有沒有那塊疤,她在自己心裡都是最好的。
喉結滾動了一下,楚懷安低頭吻住蘇梨的唇,細細的品嘗,享受曆經磨難後的靜謐繾綣。
吻著吻著身體便燥熱緊繃起來,楚懷安不得不停下,與蘇梨額頭相觸平息自己的情緒。
楚懷安喘的厲害,突然感覺眉心似乎有什麼蠕動了一下。
楚懷安猛地直起身,月光下,蘇梨依然安睡著,眉心有一抹紅印,他記得蘇梨之前說過,是胡人的巫師之前點在這裡的。
楚懷安驚疑不定,先摸了下自己的額頭,又摸了下蘇梨的眉心。
那裡的肌膚嬌嫩光滑,什麼都沒有。
是太緊張了嗎?
楚懷安疑惑,再三確定蘇梨臉上沒有什麼異常,自己再解下盔甲簡單清洗了一下才抱著蘇梨回去。
塞北天亮得很早,楚懷安幾乎沒睡,一早讓人把屍首處理了,胡人的屍體直接少了,遠昭將士的屍體則挖坑埋了。
這裡沒有酒,楚懷安隻能用湖水代替,請亡靈安息。
蘇梨是被悠長的號角聲喚醒的,那是軍中給亡靈的特彆吟唱。
蘇梨呆坐了一會兒,然後想起了陸戟,陡然清醒,一躍而起想找人,卻看見陸戟就躺在離她幾步遠的木板上,身上的血汙簡單擦拭過,胸口一片狼狽,還保持著昨晚她拔刀以後胡亂上了止血藥的狀態。
他的胸腔看不出起伏,蘇梨猶豫了一會兒走到他身邊探了探鼻息。
還活著。
蘇梨鬆了口氣。
按理,流了那麼多血,還受了那麼重的傷,陸戟就算是回光返照,這個時間也太久了。
所以是活下來了吧?
蘇梨在心裡想,不自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昨天的情形太過混亂,她沒有時間顧忌自己,現在想來,當時陸戟的血濺到她臉上的時候,眉心的確是發熱發燙過,並不是她的錯覺。
這裡難道真的有那個神秘家族的往生花花種?那它也會吸食她的血肉開出花來嗎?
蘇梨想得出神,嶽煙帶著蘇旬從外麵進來,蘇旬手裡捧著一坨綠油油的藥草,應該是嶽煙一早帶他去周圍采的。
“小心一點,就敷在傷口周圍就好。”
嶽煙低聲對蘇旬吩咐,顯然也覺得陸戟現在的情況是有轉機的。
“怎麼樣?將軍會好起來嗎?”
蘇梨急迫的問,嶽煙雖然打擊她,卻也不想給她虛幻的希望,麵色凝重的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但將軍的氣息還很微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斷絕,我能做的,不過是儘可能保住他這一點呼吸罷了。”
隻是呼吸,能不能醒過來還得另說。
即便是這樣的回答,蘇梨也已經覺得很滿足了,總比人不在了好。
一直到中午,大軍正式開拔,楚懷安特彆命人做了擔架把陸戟抬上,嶽煙的情況也不大好,也用擔架抬著。
顧炤不知道把忽韃放到哪裡去了,等大軍完全走出這個盆地,他又突然混入軍中,隔著三四個人,跟在嶽煙後麵。
回去還算幸運,沒有遇到風暴,花了四日的時間,大家才安全抵達邊關。
陸戟的氣息未曾斷絕,進誠以後,嶽煙讓人抓了藥給自己和陸戟療傷。
楚懷安讓人快馬加鞭回京傳捷報,把陸戟受了重傷一事也提了一下。
一個月後,召他們回京的聖旨抵達邊關。
楚懷安點兵點將,準備回京,那時陸戟還在昏睡,隻是脈搏比之前強了許多。
為了照顧陸戟和嶽煙的傷勢,一路回京走得很慢。
楚懷安雇了三輛馬車,陸戟和嶽煙一人占了一輛,楚懷安和蘇梨占了一輛。
仗打完了,這人的本性便暴露出來,沒事就喜歡壓著蘇梨這樣那樣一番,雖然沒做到最後一步,但該占的便宜他差不多都占完了。
現在他還多了個癖好,有事沒事就喜歡親蘇梨的眉心。
蘇梨原本因為眉心的紅印有些擔憂的,被他一親倒是什麼都顧不上了。
三個月後,立秋,隊伍到達隴西縣,新上任的縣令老早就領著一縣的百姓在城門外夾道歡迎。
聲勢搞得十分浩大,楚懷安板著臉訓斥了那縣令一番,讓他不要鋪張浪費,縣令連聲應是,又道這是陛下親自下的密令,也不是他擅作主張,楚懷安便也沒了話。
當夜在縣裡的驛站歇下,宮裡派人送了內務府特彆趕製的衣服來。
衣服華美,用上好的蠶絲緞麵裁的,光是純色的布料就已華美異常,加上精美的刺繡更是一絕,穿在身上已是彰顯聖眷濃厚。
不知楚懷安是否讓人送密報進京提過要求,蘇梨那身衣服是素淨的天青色,與楚懷安撞色,蘇梨衣服上的圖案是一個仙氣飄然的女子,而楚懷安身上的是圖案是一輪明月,加一棵玉樹。
單看兩人的衣服沒什麼特彆的,若是走在一處便能發現他們兩人的衣服合起來才是一幅完整的圖案,嫦娥奔月。
月在他身上,蘇梨自是要奔向他的。
焚香沐浴,換上那衣服一走出來,蘇梨便知這人是故意的,又羞又惱,卻拿這人沒辦法。
許是知道自己這樣擅自動一些小心思不好,楚懷安先讓蘇旬去買了香燭準備去給蘇喚月和七娘上香。
因著要上香,蘇梨便沒了算賬的心思,規規矩矩和楚懷安一起坐了馬車去上香。
一年多過去,那地方已不是亂葬崗,被人用石欄圍起來,種上鬆柏,地麵砌了青磚,木碑變成了大理石做的墓碑。
碑上字跡蒼勁,像是楚懷安自己刻上去的。
除了七娘、蘇喚月,竟還有一個叫白牡丹的墓碑,墓碑右下方寫著:良婿謹之立。
“你知道她是我娘?”
蘇梨輕聲問,蹲在白牡丹碑前點了香燭,一點點燒紙錢。
百花苑裡的人慘死,全部被燒成了焦屍,入葬那日,蘇梨沒能從那一堆焦屍中認出她來,如今也再無從得知她的容顏。
這碑上隻有她一人的名字,還是她在百花苑時的藝名,也不知平日的供奉她是否真的能收到,如此想來,終究還是蘇梨不孝。
楚懷安在她身邊蹲下,抓著她的手與她一起上香。
“她既生了你,無論是何身份,我也該要認她這個嶽母的。”
是啊,無論是何身份,蘇梨也是要認她這個娘親的。
蘇旬、蘇弦和蘇樓成熟了許多,如今再站在七娘墓前,也知隱忍克製,淨挑了好聽的話說給七娘聽。
蘇梨和楚懷安一起祭拜了白牡丹,最後才來到蘇喚月墓前。
蘇喚月墓碑上的字與其他兩座不同,筆鋒一看就溫和許多,乍一看有點像顧遠風的字跡,仔細一看卻不像顧遠風那樣孤冷,蘇梨詫異:“這是何人寫的?”
“小熙子寫的。”
小熙子?哪個小熙子?
蘇梨下意識想問,話到嘴邊猛地停下,她想起了淮陽王楚淩熙。
他是以什麼身份給二姐寫墓誌銘的?
蘇梨抿唇,目光落在墓碑角落那句:吾愛之墓。
吾愛……
原來二姐與淮陽王之間還有一段情愫麼?那為何沒成?
蘇梨想問,卻又覺得無從問起,還不如讓往事隨風。
祭奠差不多要結束的時候,驛站派了官差急匆匆來稟報,說陸戟醒了,蘇梨大喜,和楚懷安趕回驛站。
跨入驛站大門,一眼就看見陸戟長身而立,負手站在院子裡,秋風拂過,他自挺身站著,似挺鬆不可彎折。
將軍!
蘇梨在心裡喚了一句,他似有所感,轉過身來,麵上冷然,疏離客氣的拱手行禮:“侯爺!”
然後目光落在蘇梨身上,眸底閃過一絲探究,隨即輕聲問好:“姑娘!”
他喚她一聲姑娘,似茫茫人海中初見,萬般羈絆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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