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何肆忽然舒了口氣。
宗海和尚說道“有一句話小何施主肯定聽過,叫學海無涯苦作舟。”
何肆點點頭。
宗海和尚笑道“我們現在便是苦海行舟,如此時光,不學點什麼,可惜了。”
何肆沉默許久,抻直上身,對著宗海和尚打躬作揖,尊敬道“那就辛苦宗海師傅為我講解這《夜航船》了。”
宗海和尚說道“隻有二十卷的《夜航船》,打發時間可不夠。”
何肆活學活用道“不著急,不打緊。”
於是宗海和尚便說道“第一卷,天文部,象緯,九天,東方蒼天,南方炎天,西方浩天,北方玄天,東北旻天,西北幽天,西南朱天,東南陽天,中央鈞天……”
正如宗海師傅所言,確實是些一筆帶過的膚淺之言,並非高深莫測的古書,雖然囊括三教九流、神仙鬼怪、政治人事、典章沿革等二十大類,卻不能叫人熟讀之後成為經緯之才,隻能在夜航船中與人交談而不那麼捉襟見肘。
何肆聽得津津有味,漸漸靜心,靜心而後能得意。
不知不覺,宗海和尚講完了四千二百四十八條注解,涉及一百二十五個類目。
何肆聽完,抬頭看向遠處的山頂的蝙蝠寺,燈火依舊,先是低頭,手中也燈火依舊,燈油未曾燃去一絲。
何肆忽然笑道“讀書燈香油一斤,入桐油三兩,耐點,又辟鼠耗。以鹽置盞中,省油。”
這是《夜航船》最後一卷,方術部,方法中記載的倒數第三條和第二條。
宗海和尚搖槳依舊,笑道“小何施主這善記的本事,真是不錯。”
何肆看著和自己對坐的宗海和尚,他能看到自己回頭才能看到的岸。
何肆問道“宗海師傅,咱們現在離岸多遠了?”
宗海和尚笑道“不過一丈。”
何肆又問,“那聽完《夜航船》我們經過了多久時間?”
宗海和尚說道“按我們現在的認知,大概花了五十個時辰。”
何肆伸手摸了摸肚子,說道“不餓,不冷、不困、不乏,有點像是在無色界中的無所有處的意思。”
宗海和尚點點頭,“雖不中亦不遠矣。”
何肆咧嘴一笑,“那我就不著急了。”
宗海和尚也笑道“不著急,路雖彌,不行不至嘛。”
何肆說道“這句話我知道,我學過的,這是孫卿的文章。”
宗海和尚點點頭,“那不如我們接下來講《孫卿子》,小何施主既然學過,那還記得第一篇論說是什麼嗎?”
何肆立即回答道“記得,是《勸學》。”
宗海和尚便繼續說道“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何肆仔細聽著。
不知多久之後。
最後宗海和尚感慨道“得孫卿之遺言餘教,足以為天下法式遺表。”
《孫卿子》全文九萬字,不算多,但加之宗海師傅的譯、注、賞,便尤為洋洋大觀了。
何肆聽完,不敢說大有所獲,總覺得是比王夫子課堂上講得鞭辟入裡許多。
不說因材施教,向內求的話,許是那時候的何肆,不同於現在的何肆。
何肆剛要說話,宗海和尚便先一步開口道“才離岸三丈,過去一百二十個時辰。”
何肆搖搖頭,“不是這樣的,我已經不怎麼著急了,宗海師傅,我就想問,這樣一直劃船,會對你的身體有影響嗎?”
何肆回想起之前在無色界中的五年時間,幾乎叫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和尚形銷骨立,隻剩一具頗梨色流轉的骷髏。
宗海和尚搖搖頭,“不會,這次又不是我把你強行扣在無色界中,我們不過是‘苦作舟‘’而已。”
何肆狐疑道“當真?”
宗海和尚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何肆懷疑的表情更甚。
宗海和尚心虛道“接下來想聽什麼?我們繼續。”
何肆得不到確切的答案,隻能不去糾結,想了想,說道“想聽至聖述而不著的經典。”
宗海和尚點點頭,卻是笑道“叫我一個和尚一直和你講儒家經典,有點強人所難了。”
何肆赧顏,撓了撓頭,說道“那要不說些燈錄聽聽?”
宗海和尚擺擺手,“不著急,就先說《論語》吧,畢竟我肚子的東西不多,而我們的時間還很長,全吐出來都不一定都打發的。”
宗海和尚想著,按著現在的行船進度,大概也需要三年五載才能登臨彼岸。
對於最近苦於學問不夠的何肆來說,正是個天大的好機會。
之後一片漆黑中行船。
宗海和尚又是給何肆講解了儒家十三經中的六篇。
道家之中的《道德五千言》《老子化胡經》《南華經》《衝虛真經》《黃庭經》《通玄真經》《洞靈真經》。
禪宗佛藏之中,因為何肆對於佛經的興致不高,聽起來沒什麼精神頭,宗海和尚便挑了些燈錄,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意謂以法傳人,如燈火相傳,輾轉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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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深入淺出講解了《祖堂集》《五燈會元》《續傳燈錄》。
宗海師傅說其中雖有偽書,但也是前人嘔心瀝血之作,不可心存輕慢。
何肆點點頭,他就算再怎麼善記,也不可能完全記下這麼多東西。
隻覺得有些愧對宗海師傅的諄諄教誨了。
每學一本正書,宗海師傅便給他講一本誌怪小說,聽完之後再考校一遍上本書的學問。
算是溫故而知新了,也給他自己解個乏。
而說起誌怪小說,大概是宗海和尚花費口舌最最多的,比諸多經典還要信手拈來,如數家珍,《說郛》《列仙傳》《神仙記》《神異經》《玄黃經》《博物誌》《旌異記》《列異傳》《異苑》《幽明錄》《玄怪錄》《語林》……
何肆聽說了一套《三言》,其中一本《警世通言》有一篇旌陽宮鐵樹鎮妖,講的似乎就是連屠蛟黨的故事,許真君六次斬蛟,得道拔宅升天。
何肆大為震驚,宗海和尚又說,天下文章一大抄,前文還有一篇《許真人收孽龍鐵樹記》,共計十五回,也是大差不差的故事,成書早些,也要詳儘許多。
故而在何肆好奇之下,他聽到的故事中,又多一本《鐵樹記》。
時間慢慢從宗海和尚的“講經說法”下流逝。
何肆也算是理解了什麼叫舌綻蓮花,隻覺受益匪淺。
一晃而逝中,不知年歲幾載。
到最後宗海和尚一臉羞赧地看著何肆,說道“小何施主,實不相瞞,我腹中或許還有一點兒墨汁,但絕不是想藏私,一時之間肯定是想不起來也吐不出來了。”
何肆正襟危坐,看著遊客討饒模樣的宗海師傅,覺得好笑,卻是真摯感謝答道“宗海師傅已經教會我足夠多了。”
宗海和尚剛要開口,何肆也瞬間開口。
兩人異口同聲,是一句勸勉,“學不可以已。”
兩人相視而笑。
何肆則是一臉小得意。
看吧,從宗海師傅身上得來的學問,解衣衣人,春風化雨。
而此時的宗海和尚,已經改箕坐為跽坐。
算是對何肆學問的認同,叫僧人不敢伸腳。
何肆問道“宗海師傅,我們現在大概離岸多遠?過了多久了?”
宗海和尚搖搖頭,“我也記不得了,講得有些忘乎所以了,離岸已經老遠了,時間嘛……或許一年,或許兩年,或許三年吧,不會更久了……”
何肆說,“我已經能看到岸了。”
與他對坐的宗海和尚說,“我已經看不到岸了。”
何肆不僅能看到岸,還能看到岸上的何花,黑夜中的她屹立不動,好像一塊望夫石。
按照宗海師傅的說法,這個世界是由弦的波動產生的。
人有五蘊,便隻能感知到五條弦動,之後若是有伏矢魄或者道家陰神的手段,便多一條第六弦,能感知到所謂“含靈”,那是有形無質的存在,例如人的三魂七魄。
而他們現在則是被禁錮在了幾條弦中,艱難蠕動,所以他們對外弦的感知幾乎停滯。
這不是一般神仙手筆。
何肆說道“我覺得還有三兩月咱們就能到岸了。”
宗海和尚說道“真好,那接下來的日子,我就專心劃船了,剩下的時間,也要好好考量一些事情,小何施主自己慢慢‘反芻’吧。”
何肆有些擔心,問道“宗海師傅該不會又要修閉口禪了吧?”
宗海和尚搖搖頭,“不會,我說的都是經典之言,何來的口業啊。”
何肆既是拾人牙慧,又是溜須拍馬道“非聖人不能,而述則賢者克及。”
宗海和尚則是笑道“這句辭不達意啊。”
何肆搖頭,認真道“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至少我說得是真心實意的。”
看著好似脫胎換骨的何肆,宗海和尚滿眼笑意,連連擺手,“受不起,受不起,小何施主休要調笑我了。”
之後宗海師傅這個儘心竭誠的老師不再說話,何肆卻沉入他的陶融之中,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然後何肆便渡過兩人無話卻並不難熬的三個月,反正一抬頭就能看到幾丈外的埠頭上站著的何花。
終於,閉口不言的宗海師傅將小船靠岸邊。
那一聲船體撞擊埠頭的震顫和悶響,落入何肆耳中,猶如“釜鳴”。
何肆忽然咧嘴一笑。
看著宗海和尚疑惑“何故發笑”的表情,何肆說道“釜鳴吉凶,酉時,主遠行人來,大吉利。”
宗海和尚失笑,這是自己教給他的《玉匣記》,“小何施主還真是學以致用啊。”
小船完全橫靠岸邊,宗海和尚說道“小何施主先上吧。”
何肆點點頭,一步踏上埠頭。
腳踏實地,何肆忽然心頭一鬆,好似回歸正常波動的弦中。
何肆忽然有一種沉舟側畔,已登道岸之感。
眼前的何花也瞬間變得鮮活起來。
在何肆的眼中,她就站在岸邊,等了自己一年又一年。
何肆感到麵頰溫熱,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
何花看著何肆乘船來到自己麵前,在她眼裡,不過一刻時間而已。
等何肆站在自己麵前,何花心裡的憂慮才完全散去。
何肆卻是一步向前,一把摟住何花,用勁極大,似乎要把兩人骨肉摶在一起一般。
他顫聲道“我好想你啊……”
何花呆住,木愣愣伸手抱住何肆,不知如何回應。
隻能柔聲說道“我在的啊。”
然後蹭了蹭他的側頰,“你可彆哭啊。”
宗海和尚沒有起身,而是俯下身去,掬了一把水,將頭埋了進去。
殘月斜掛,無光無燈。
看不清從宗海和尚十指縫隙間,一股股殷紅瀉落,暈染開來。
宗海和尚麵色愁苦,心道,“嗬嗬,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可不能真有事啊……”
(有讀者說叫我祝他考研順利,所以寫了今天的章節,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祝願寶寶順利上岸,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儘長安花,也祝願此刻正在看書的你,幸福安康,萬事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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