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將自己知道的大多來龍去脈說給了家人聽,其中也不乏自我推測和主觀臆斷的,還有掐頭去尾無傷大雅的,譬如,自己的前身,何葉的前身,落魄法的由來等等。
這些都還存疑,隻是從刈禾和蘭芝口中獲取的,無從考證,不可全信。
何肆沒有回避那假寶丹真蘭芝,但自己現在一個瞎子,也沒有存了什麼察言觀色的辯證之心,況且謫仙心思,也凡人也難以揣度。
何肆先前話說一半的時候,戴平已經返回,利索地處理完置屋事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齊濟拿來那張房契隨意瞥了一眼,作為商人,一瞥就足夠了,這麼短時間內置辦妥當的,自然是沒有向衙門備案繳納契稅的草契,那上麵,有賣房人、中間人、見證人等姓名,房屋信息全麵,而買主,卻是姓和名都不寫。
一旦草契丟失,撿到的人完全可以冒充買方,就算告上衙門,也是有口難辯,即便你能請到中間人、見證人、原房主作證,也是白告一場。
誰叫你不交契稅?
活該!
官府備案過得紅契不就不怕丟了嗎?
齊濟將草契上頭的地址讀了出來,是甘露坊一處,何三水父子聞言卻都是愣住。
齊濟看著他們的表情,略作思量,原來如此……那還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他倒是從沒有隱瞞也沒有直說過自家外甥師爺的事跡,這位曾經大名鼎鼎的人屠徐連海,臨了那幾年,其實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的。
戴平拿來的那張房契,居然是人屠曾經的僦居,倒是機緣巧合。
這間院子應該空閒了挺多年了,也還好是在法度森嚴的京城,換作其邊陲小鎮,即便有人住的房子都有可能被人搶占去,無處說理的。
如今,何肆終於將前因後果付諸於口,笑了笑,話說出來,感覺身上輕鬆多了,甚至連精神頭都好些了,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念頭通達吧,希望不是回光返照。
何肆心裡鬆快了,聆聽之人卻都是一言不發,沉默到最後。
自己耳朵不好,有何不知道有沒有人哭了,何肆倒是不敢再妄動伏矢魄了。
那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
何肆穿好衣服,恢複了障眼法,再次開口,打破緘默,輕聲道“話不說不知,木不鑽不透,這下小四心裡果然鬆快許多,大家可彆都哭喪著臉啊,分憂可以,過分擔憂就不必了,若是小四費了這麼多口舌,隻是為了轉嫁這份壓力,叫你們心疼,替我難受,那我這才剛鬆快的心就又要愧疚起來了。”
何肆說得雲淡風輕,老龜煮不爛,移禍於枯桑,何肆倒希望自己是千年王八萬年龜,卻不想叫家人長輩為了自己心急如焚。
何肆看不到眾人的態度,其中最為平靜的不出意外就是舅舅,項真則是詭異的略帶興奮還有蠢動。
其餘之人都是麵帶戚戚,何三水麵色愁雲慘淡,齊柔則是看不出是呆若木雞還是古井無波。
何三水眼眶微紅,拉著妻子的手,有些慶幸她這會兒還看不見兒子的慘狀。
母子連心,那些傷口,道道都是打在兒身,疼在娘心。
齊柔緊了緊丈夫的手,她的心裡遠比何三水料想的要平靜,一個兒時瞎了眼睛登泰山都能默默無語,埋頭拾級之人,真到無可奈何之時,也不會有多少怨天尤人的。
她不管何葉何肆是不是謫仙人轉世,那都是虛的,隻有一點兒是真的,兩個孩子都是從她肚皮裡出來的。
老話說肚不痛,心不熱,她當初生葉子的時候還算輕鬆,但到輪到小四的時候,可是遭了大罪的。
有天她好端端地坐在小凳子上擇菜,結實的榆木凳腳忽然斷了,這個人重重砸了個屁墩,肚子被掖了一下,當時下身就見紅了。
後來何三水馬上去請穩婆接生,何肆這個日子不好啊,八個月,都說七活八不活,齊柔當時害怕得緊,好在最後有驚無險,母子平安,孩子七斤六兩。
這事何葉自然沒有印象,當時她才兩歲,何花也還是叫做李椒月,沒有過繼到何家,何三水夫婦都是沒有對何肆說過。
其實若是現在點破,何肆大概就會馬上意識到,或許那時候的何四就已經胎死腹中,後來才有的借屍還魂,宿慧轉世。
好在那宿慧已死,自己也算娘生爹養的。
齊濟麵色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問道“小四,你有什麼打算?說來聽聽。”
何肆想了想,然後玩笑去也真誠道“時辰不早了,我打算先吃飯,都要晌午了。”
齊濟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齊濟揮揮手,豪氣乾雲道“好小子,不愧是我外甥,走,下館子去,舅舅做東。”
何肆也是笑道“舅舅,知道你有錢,所以二葷鋪那種級彆的地方我可不去的。”
齊濟已經站起身來,稱他一眼,“說什麼傻話呢?瞧不起誰?走!去柳泉居。”
柳泉居在城西,大隆善護國寺旁,不知是不是湊巧,京都城隍廟也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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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肆心頭微暖,這個親老舅啊,是真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吃完剛好去拜一拜。
他還記得陳含玉所言,舅舅這把歲數了,也沒個一男半女的,都是何家拖累的,因為姐姐一家留質京城,齊濟就乾脆以不婚不育的態度來守護自己那唯一的血親姐姐。
聽何肆說要去吃東西,一家人還以為是聽錯了,現在哪有胃口啊,就連何葉這一直迷迷瞪瞪的,都升不起一絲念頭想著吃東西。
要知道何肆入獄之時,她擔憂得緊,飯量小了不少,一頓也隻是從四個饅頭變為兩個饅頭,現在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不過是何肆的提議,這時候自然是沒有人拒絕。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說來可笑,本來可以辟穀不食的何肆,因為修煉霸道真解,排斥蘊含水穀精氣的吃食,卻是自找麻煩,一天三頓不落,即便是如同吞針。
齊濟問過姐姐齊柔,可以直接把何家搬去甘露坊嗎?吃飯的時間就找人準備。
那邊院子大,一家人住下都寬適的很。
齊柔問了何三水的意見,然後點點頭,因為家裡沒什麼貴重的東西,所以齊濟便直接吩咐戴平晚些再去柳泉居,先把何家的東西找人移徙到新居去。
徐連海的曾經的僦居不算小,小四合院,原來是多人合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住了個劊子手的原因,之後倒是陸陸續續搬出去了好幾戶人家,隻留徐連海一人獨居。
其實那是當時的劉傳玉對人屠施展的一點微末善意。
現在戴平出手將整座四合院買了下來,倒是足夠一家人五代同堂居住了。
何三水、何肆、屈正,三個佩刀的,項真一個持槍的,走出墩敘巷,頗為招搖。
李鐵牛的聲音卻忽然從後方傳來,“何肆老弟,這是家裡又來親戚了啊?”
何肆勉強聽清,腳步一停,轉過身去,與李鐵牛說道“鐵牛大哥,我遼東做生意的舅舅來了,現在要請我們去柳泉居吃飯呢。”
李鐵牛笑著撓頭,故作靦腆道“那感情好啊,我也還沒吃呢。”
何三水聞言眉頭微蹙,他並不討厭李鐵牛這個近鄰,隻是眼下情況,心煩意亂,不想被他一個局外人覥著臉皮蹭飯,剛要拒絕。
何肆卻是笑了笑,說道“那一起唄,多個人多上筷子的事情。”
何肆知道李鐵牛不是要黏著自己,而是要看著自己身邊的蘭芝。
有他在,自己倒是安心不少,雖然何肆也不敢絕對確定李鐵牛就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但那十八個夢樹結的恩情卻是實實在在,做不得假。
齊濟聞言搖頭笑道“傻小子,待客之道,哪有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情?至少再多一道涼菜,一道熱菜。”
李鐵牛一臉諂媚,恭維道“這位就是孩他舅吧,咱們上個月才見過的,真是儀表堂堂啊,一看就是大財主,敢問高姓大名啊?”
“齊濟。”
李鐵牛當即抱拳,“齊老哥!小弟鐵牛有禮了。”
齊濟愣了愣,什麼玩意兒?管自己外甥叫老弟,管自己叫老哥?
這是什麼道理?
何肆對此倒是見怪不怪了,鐵牛大哥的一大殺手鐧,不管差著多少輩分,強行平等。
李鐵牛笑嗬嗬道“菜就不用添了,我胃口小,就添半斤酒水吧。”
齊濟點了點頭道“都好說,小四,要不把你隔壁那位齊爺也叫上?也算辦喬遷酒了。”
若是說拉上李鐵牛何肆心裡還過意得去,齊爺就是個凡人,現在這時候和他太親密接觸了,萬一劉景摶這個狗娘養的腦子抽風,弄出個瓜蔓抄呢?
那不是無端端牽連了齊爺這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了?
昨天是自己回家晚,父親何三水已經邀請了左鄰右舍,今天還是不要再招惹齊爺了比較好。
李鐵牛卻是大驚小怪道“喬遷酒?何肆老弟,你家真買房子了啊?”
何肆點點頭。
李鐵牛一臉含笑,“這事可做得不地道啊,悶聲不響的,半斤酒可不作數了,之前說的冷菜熱菜也得添上啊,我這就去叫齊爺。”
“嗬嗬,我已經聽見了,鐵牛你也三十好幾了,怎麼還這麼咋咋呼呼的?我隻是老了,也不是聾了。”
齊金彪背負雙手,從屋中走出,搖頭道“我就不去了,歲數大了,昨天吃好喝好,今天還沒緩過來呢,鐵牛,你想去的話,白吃白喝的事情你少乾,至少也隨點份子咯。”
李鐵年聞言麵色一僵,支支吾吾起來,他有錢是真不吝嗇,奈何沒錢啊。
除了何肆,何家人倒是都沒心情看他那吃癟的樣子,何肆卻是沒了眼睛,看不見。
齊金彪不去正合何肆心意,沒人會客道再次相邀,而今之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獨善其身,不和人親近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齊濟說道“咱們邊走邊說吧,人也不少了,柳泉居的雅間隻有四個,去晚了趕不上了。”
李鐵牛厚著臉皮跟上,不過多時又嬉皮笑臉起來,一人大擺龍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