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且來旁若無人走入奉天門。
北方天寒,季秋九月,這個鮐背老人依舊精壯,隻穿了一件粗布短褐,看不出半點兒風燭殘年的模樣。
要說天子高坐的奉天殿中百官人擠人,倒也沒有,除了幾位有數的股肱大臣之外,多數在外能稱作大吏的要員都隻能站在殿外聽宣。
滿場大臣左文右武,從寅時開始就在朝房待漏,撐到卯時,等一場十有八九不會舉行的朝會,然後草草離場,早就昏沉懶散,此刻卻是麵麵相覷。
司禮監秉筆太監庾元童穿過人立兩旁的禦道。
對著李且來,也不行禮,好似一夫當關。
畢竟場合不對,代表的是天家牌麵,隻是不卑不亢道“李老,彆來無恙啊。”
庾元童看似靦腆,但作為劉喜寧的“徒”“兒”的存在,早晚是要接司禮監的班的,司禮監自大太監鞠玉盛後沒有掌印一職,而負責批紅的秉筆太監素有內相之稱,其實也是那翰林院相似的儲相之地,故而庾元童又豈會不諳說話的學問。
李且來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皇室若是有心,卻還是能探查到他一鱗半爪的行跡的。
自八月十四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現身以來,兩旬多時間,李且來可以說是一天都沒有閒著。
他對何肆說過的話,他隻能活三年了,所以這三年會是這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此言果然不虛。
甲子蕩魔從來不是甲子年前的事情,而今更是愈演愈烈。
天老爺劉景摶為了收獲何肆這一副革囊,難得開禁,縱然如此,有了靈氣的謫仙人依舊不是什麼難以匹敵的存在,畢竟這甕天之中有所上限。
而現在,那些沒有靈氣傍身的謫仙人在李且來麵前,就更是土雞瓦狗。
有北狄的釜中魚和地下幽都的魚殃雙管齊下,任你謫仙如何神通廣大也是無所遁形,隻是被清算的時間早晚而已。
說來可笑,陳含玉本來是打算在炎禧二年便著手裁撤儀鑾司的,一切後續都已提上日程,隻待按部就班,但隻因李且來一人的行蹤難覓,竟使得儀鑾司得以留存至少三年時間。
李且來瞥了一眼庾元童,便不假辭色道“我不是來寒暄的,皇帝呢?”
他並不倨傲,如今的言簡意賅,也隻是因為他的時間很寶貴,不值得揮霍在說太多廢話上。
庾元童笑道“李老,現在是卯時,天子即將臨朝,那是臣子覲見君王,君王處理政事的時候,雖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您沒有官身,還是不要僭越,不若耐心候著,讓奴婢先去通稟一聲?”
庾元童也知道自己的要求無理,上一次李且來親臨皇宮,新帝還隻是太子,自己也隻是從龍還不是侍龍,心有而力不足,隻得由袁仙家出麵斡旋一二。
即便如此,也是折損了十一位陪祀武將的金身。
而今自己不過堪堪三品境界,比起全盛時期的師父還有所不如,如何敢大言不慚至此?
如今新帝臨危受命,庭上即位已有四月時間,乾坤已定,師父也放心的離開廟堂,改回了劉喜寧的原名,這會兒估計已經到了北地了吧。
師父當初舍棄太上皇隻身返京,太上皇就和他說過,他徒弟,也就是自己,火候尚淺,難堪大用,大離皇宮還需他去坐鎮,故而師父才會忍辱偷生,換了一張麵皮。
如今,難說他是想破而後立,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是真的就心存死誌,他隻希望師父早去早回,一路順遂。
庾元童知道自己狗肉上不了筵席,就像曾經的百官不看好太子,身為常伴太子所有的東宮少監,太上皇也不看好自己。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可天下沒有不是的子女,便隻有他這樣無原則、不作為的伴當。
庾元童知道,浪費一個天不假年的李且來的時間,無異於殺人害命。
可他在乎的無非是天家顏麵,主辱臣死。
誰料李且來居然點了點頭,給了他這個天大的麵子。
庾元童鬆了心弦,李且來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歲數,這樣的境遇,或許百無禁忌,但至少不該心口不一吧?
他才想著回應陳含玉的呼喚,卻見百官齊齊下跪,高呼見過陛下。
雙手籠藏在赤紅色龍袞之下的陳含玉在山傳鬆鶴簇擁之中,緩步走出奉天殿。
李且來雙眼微眯,眉頭微皺,視線越過搖搖頭,帶著幾分審視著陳含玉。
陳含玉大步流星,麵露紅光,精神煥發,隻是一揮左手,對著俯首稱臣的袞袞諸公朗聲道“諸位愛卿,今日重陽,好日子,都散了吧,各回各家,該登高的登高,該祭祖的祭祖,守著我這一個算不準日子上朝的昏君,不值當。”
百官不敢抬頭,雖然覺得這樣不著調兒的話從陳含玉嘴裡說出來也不是什麼太離奇的事情,卻都一言不發,隻待奉天殿中的內閣大臣出來駁斥這位兒戲至極的陛下。
以前當太子的時候還會自稱為孤或者本宮,現在都登基四個月了,怎麼還自稱“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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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聽陳含玉對著身邊的寺人說道“讓鴻臚寺點一下人頭,今日沒到場的,全部記下,上折子給我……嗯,和以前一樣。”
群臣聞言皆是駭然,雖然讓鴻臚寺將上朝官員點名記錄在冊之事本就是常態,但你身為新帝,一連兩旬時間都不上朝,也不提前知會,今朝興之所至,一上朝就點名查缺?
尤其是那句和以前一樣,簡直嚇死人不償命。
就算今天來的,哪個敢說往日沒有缺到過?
哪個受得住你這般計較?還真是伴君如伴虎呢……
陳含玉嘴快一聲,果真堵住了悠悠眾口。
群臣紛紛退場。
李且來對於陳含玉這個謫仙人沒有太多惡感,如今發現他右臂的異常之後,隻是有些驚疑。
果真那何肆所言不差,這《落魄法》,不止他有。
落魄法在這甕天之中,無獨有偶,其實修煉的人也不在少數了,對於劉景摶而言,謫仙人體魄,便是源源不斷出產的貨品,把控產量很是微妙,既要奇貨可居,也要保證不是一貨難求,不然就不是做生意,而是耍猴了。
總之就是主打一個囤積居奇。
李且來一番毫不掩飾地打量之後才移開目光,眉頭舒緩。
僅是這微微的釋眉,就像施展了搬山神通,挪開了壓在庾元童心頭的兩座大山。
陳含玉也終於走到庾元童身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元童,今天是重陽了,本來想給你放個假的,但是眼瞅著小太廟還沒有修好呢,要不你去盯著些,給那些土木匠人也發些重陽糕、菊花酒吃,大過節的,犒勞一下,走光祿寺,就說我賞賜的。”
庾元童自是不依,“陛下……”
陳含玉卻是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庾元童哪裡不知道陳含玉是要支開自己,雖然自己對上李且來,他真要有什麼歹心,也隻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可叫他就此離去,那是萬不可能的。
李且來嗤笑一聲,不屑道“何必如此?唱雙簧給我看呐?”
皇宮之內,就算自己有匹夫之勇,這位影子依舊能瞬間救駕,可不存在什麼來遲之說。
陳含玉也是笑,故作輕鬆道“李老,這話真沒必要說,小覷我倒是沒事,主要是小瞧了自己,您不是人屠徐連海,元童也不是鞠玉盛,您要是忽然暴起發難,元童真要以死阻攔,縱然不是鞭長莫及,隻怕也是無能為力啊。”
李且來聞言,先是頓了頓,然後點了點頭,“倒也如此,李某活了這大半輩子了,卻也一直在小覷天下英雄。”
陳含玉言笑晏晏,“李老一聲讚揚,總不是客套之言,也算長者賜,不敢辭,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
李且來淡笑一聲,“你倒是覥顏,不過比何肆那扭扭捏捏的小子要坦蕩些。”
陳含玉聞言麵色一變,好似頗為怨懟道“剛剛還誇我呢,怎麼轉眼就變了臉?”
李且來倒是被他混不吝的說辭給噎住了,這是說與何肆相提並論就是在罵他呢?
倒是有趣,也有幾分謫仙人宿慧轉世的傲氣。
若不是他現今的狀態一目了然,自己真是要順手蕩了這化外之魔。
陳含玉見庾元童站立不動,麵色稍顯不悅,沉聲道“元童,我這個皇帝,下頭陽奉陰違不打緊,可連你都明著不聽我的話,那就真可悲了。”
庾元童張口無言,隻覺喉間哽住,深深看了一眼陳含玉,身形緩緩消散不見,就像影子消失在正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