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變戲法似的,憑空出現在何肆手中的紅丸。
朱穎驚駭道“水生,你該不會真是神仙吧?”
何肆否認道“不是。”
朱穎驚訝錯愕不減,“那這是什麼靈丹妙藥嗎?”
何肆緩緩搖頭,忽然又會心一笑,說道“且喚名兒聚存添轉丸。”
因為在他心湖之中,隱隱有些片段鳧水而出,好像曾經有人從兩半厚重的胸脯之中拿出了一丸贈與他手。
雖然現在已經確乎自己手中的紅丸與口述之物風馬牛不相及,但也不妨他胡言亂語。
……
學塾之中。
王思高手持戒尺,輕輕揮舞,搖頭晃腦,彆看這不大的戒尺在王夫子現在手中輕輕飄搖,可要說落到誰的手掌心,那可真是痛徹心扉,端的是孩童們都怕的威刑肅物。
故而王夫子隻是輕描淡寫說了聲,“念書。”
眾人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
今天學的文章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問顧名思義,乃是將一年分為七十二候,二十四個節氣每個分成三候,簡明扼要界定了“節氣”與“候應”規律的文章,出自《呂覽》。
不過幾句,眾人誦讀的聲音便低下去,起起伏伏,疙疙瘩瘩,實在是認不全字的人太多了,隻得是秀才識字讀半邊。
“停停停!念的甚麼玩意兒!”
王思高這個真秀才站不住了,用戒尺重重敲打師案。
“哪些個字不識得?一個一個問。”
這一下可熱鬨了,有人問“魚陟負冰”的,有問“獺祭魚”的,有問“鷹化為鳩”,有問“田鼠化為鴽,牡丹華;鴽音如,鵪鶉屬,鼠陰類。陽氣盛則鼠化為鴽,陰氣盛則鴽複化為鼠”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王思高捋了捋胡子,感歎自己從前在大戶人家教書時,幾乎聽不得這些蠢問題。
麵對一群懵懂無知的孩童,他卻不得不耐心解答每一個問題。
王思高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看似安慰學生,其實安慰自己,“學問之道,貴在求知。不懂便問,是為好學。但你們所問的這些字,皆是四書五經尋常見的,不通曉便要以為恥,我今天教了,就再不許忘了。”
說著他拿起戒尺,一下一下敲擊師案,一一解釋道“‘魚陟負冰’,是指魚兒在冰下活動,冰層之上則有魚兒的痕跡;‘獺祭魚’,說的是獺捕魚後陳列於岸,如同祭祀一般;‘鷹化為鳩’,則是說鷹在春天變為鳩鳥;至於‘田鼠化為鴽’,則是描述了天地陰陽變化,鼠類在陽氣盛時化為鴽鳥,陰氣盛時又變回鼠類……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也罷,知道你們底子都差,我受累,通篇講一遍吧。”
王夫子難得的開始妙喻取譬,娓娓道來。
有學生聽得入迷,這可不是平日裡的子曰詩雲,枯燥乏味至極。
今天聽到的,怎麼有些像是神話故事裡頭的七十二變呢?
為什麼到了驚蟄三候,老鷹就能變成布穀鳥?到了清明二候,田鼠能變成鵪鶉?
到了寒露二候,飛物化潛物,黃雀入海為蛤;到了立冬三候,雉入大水為蜃。
剛講到立冬節氣,有一名年齡稍大,姓名叫作李刁的學生出言質問道“王夫子,你莫不是在哄小孩子玩呢?變戲法都不帶你醬嬸兒,一會兒天上飛的,一會兒地上跑的,一會兒水裡遊的,還能隨著時節變來變去?”
王思高瞥了一眼這個學生,也是個戳得自己眼珠子痛的。
他對於自己堂下學生的家世不可謂不了解。
李刁,誰家好人會給孩子取這個名?
他老子大字不識幾個,是巡捕營的一個小尖哨,還是無行糧的,黑夜巡邏、白晝駐守,也就和三班衙役差不多,唯一的好處大概兒子不算皂隸之後,這才好說歹說送到自己學塾裡來了。
不過他的出身依舊不好,因為娘親曾是個窯姐兒。
自己這把歲數了,也不走夜路,彆說這輩子都在街上碰不到他老子,真遇到事了,也指望不上,故而沒什麼好客氣的。
“你這小子,當真頑賊,愛聽便聽,不聽外邊幫閒鑽懶,放刁撒潑去,沒人管你。”
李刁卻是個滾刀肉,嬉皮笑臉道“王夫子,我這不是敏而好學嗎。”
王思高麵色更難看些,敏而好學下句不正是不恥下問?
真是半點兒尊師貴道都不懂!
王思高看了看窗外天氣,陰陽怪氣道“今個是十月初二,已經立冬二候第二天了,要不你出去郊野尋摸一番,說不定就能看到野雞排著隊跳進水坑裡。”
李刁也是個倔脾氣的,反問道“依夫子之言,若是沒看到怎麼辦?”
王思高冷笑一聲,哪有上趕著找羞辱的?
當即便用一句《時訓解》上的原話回答“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凍。又五日,雉入大水為蜃。水不冰,是謂陰負。地不凍,咎征之咎。雉不入大水,國多淫婦。”
李刁聽到王夫子似乎刻意咬重了“淫婦”兩個字的讀音,被他話中刺頭戳到,兀得攥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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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同桌的好友張鈞成眼疾手快,伸手按住同窗的胳膊。
李刁鬆開拳頭,確聽好友對著王思高說道“學生鬥膽一問,這話怕不是夫子胡謅的?學生剛才仔細翻書了,哪有什麼雉不入大水,書裡根本沒提這些。”
王思高看了眼學生張鈞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老子是個打更的,和巡捕營值夜的確是能尿到一壺去。
這兩人蛇鼠一窩,三歲看老,將來定不會有大出息,不去作奸犯科都要燒高香了。
王思高冷聲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裡頭沒寫,不代表《時訓解》裡麵不寫,朽木不可雕,我也懶得與你們多說,正巧紙上得來終覺淺,張鈞成你也不信的話,就陪李刁一起去郊野尋覓吧,反正我這小廟容不下你們兩尊大佛。”
說著,王思高目光略過兩人,看向坐最後的一個學生,他不聲不響,陰惻惻的。
王思高譏笑道“後頭貓著那個,馬杏佛,彆裝死了,你要不要和他倆一起去?就你仨玩得好,一出溜的走吧。”
馬杏佛抬頭,一臉池魚之殃的無奈,“夫子,學生無辜啊,學生是懂的,可不敢質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