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老子決明,已經學會了用左肩、右肩挑擔子。挑了七八天的水,肩膀上皮的磨爛了,流著瘍水,特彆的痛。
我大爺爺說“挑擔子,三天腳板,四天肩膀,就是要經得磨。咬著二十四粒砧板牙,磨過天,腳杆子磨硬了,肩膀子磨得生了老皮子,再不會痛了。”
我爺老子學了一句霸蠻漢子們講的老話“肩膀痛,算什麼痛呀!肩膀與欒心,隔著那麼大的一段距離,死不了人的!”
一天挑六十多擔水,一個來回,兩裡多路,合起來,一天要走一百二十裡路。我爺老倌的雙腿,挑擔子時,繃得像鋼鐵一樣硬。到了夜裡,肌肉放鬆了,打翻身的時候,腿肚子就抽筋。
我大爺爺告訴我爺老倌,腿肚子抽筋時,必須平躺著,頭頂住床鋪的擋板,將身體繃緊、繃直,過一會,就不會抽筋了。不然的話,長大後,是一個彎駝背。
深夜時分,我爺老子決明,在夢中,忍不住呻吟幾聲,把尿脹醒的木賊嚇了一跳。
木賊揉著眼睛,撒完尿,跑去告訴外婆“外婆,外婆,細舅舅在喊痛呢。”
我二奶奶茴香,擎著一盞魚口式煤油燈,來到我爺老倌的床前,燈光照著我爺老子磨得稀巴爛的肩膀子,忍不住流淚。
淚水滴在我爺老倌的臉上,我爺老子醒了,看到媽媽在哭泣,我爺老子跟著流淚。
我二奶奶抱住我爺老子的頭,哭道“啊喲喲,啊喲喲嘞,我可憐的崽寶寶哎!這麼小的人,吃這麼大的苦呢。”
我二奶奶茴香,喊起我二爺爺陳皮,搓了一根棉花撚子,蘸著菜籽油,搽在我爺老倌磨爛的表皮上。
我二奶奶閃著淚光,說“乖兒子,你忍著點。做娘的曉得,痛在你身上,更痛在娘心裡。”
我爺老子故作堅強,說“娘,娘,這點痛,算什麼!”
站在床邊看熱鬨的木賊,腦筋不曉得轉彎,說“細舅舅,細舅舅哎,你若是不痛,你在夢裡哭什麼?”
斷了流的西陽河,剩下的小水窪,很快被人舀乾。必須過一個晚上,從河卵石縫隙裡,沙子裡,茅草裡,瀝出幾擔或幾十擔水。
這幾擔或幾十擔水,還不要一個早的時間,被人舀得乾乾淨淨。所以,想挑幾擔救命的水,必須起得早。
木賊喜歡睡懶覺,我爺老子可不慣著他。我爺老子起床的時候,順手扯著木賊的毛耳朵,把木賊扯下床。
我的祖輩和父輩在挑水的時候,木賊和帶著不肯做新娘子的表姐公英,在懿家壩下的沙洲上,抓絕母子玩。
依照我們西陽塅老古板人的說法,蝗蟲不叫蝗蟲,叫絕母子。
千萬彆小看這種前腿短、後腿長、長著一對翅膀的絕母子,它是絕人母子的凶貨!殺人不用刀,用口器。
絕母子一般年鬨一次,往往都在大天旱的年歲。絕母子鬨得凶狠的時候,成群成團,遮天蔽日,可以在一個時辰之內,把幾十畝、幾百畝水稻,甚至所有綠色的東西,全部吃個屌毛光。
我大爺爺枳殼,見了絕母子,像見了前三世的殺父仇人,大罵道“絕沒火煙的絕母子!”
我大奶奶慈菇說“老倌子哎!你罵衝天娘,有個屁用?當不得風,當不得雨,還不如多挑幾擔水,多救幾蔸禾。天公公不會因為你枳殼大爺發了火,就會下一場濕透土的雨呢。”
上了年紀的人,什麼毛病都來了。
我的兩個爺爺,到了晚上,腿上的靜脈曲張,痛得不得了,隻得咬著二十四粒砧板牙,強忍著。
最可憐的,還是我大伯母黃連!
黃連腹中的胎兒雖然保住了,額頭上的傷口愈合了,但整個人,日不同日地癡呆了。經常獨自一個人,又哭,又笑,還唱著山歌子。
山歌子的歌詞,卻是東拚西湊、亂七八糟、牛胯裡扯到馬胯裡的胡言亂語。
這還不算,更可怕的是,半夜三更,黃連一個走出來,夢遊。
好在我三姑母曲蓮,四姑母半夏,五姑母夏枯,七姑母紫蘇,夜夜輪流守著,一旦黃蓮有什麼動作,先把我大奶奶喊起來,把黃連拉回去。
我們的族長剪秋,趁著直衝水庫的水放乾了,請我大爺爺枳殼、二爺爺陳皮等一幫房上兄弟,把老族長雪膽老爺的屍骨挖出來。
屍骨裝在大肚子的陶罐子裡,用油紙封住口子。剪秋的意思,到山上挖個坑,直接埋了。
我大爺爺說“雪膽叔好歹當過族長,直接埋了,影響著叮當大族的聲譽呢。”
剪秋沒辦法,買了三個豬頭,十來斤黃花菜,十來斤紅薯粉絲,十來斤白鰱魚子,幾斤自曬的乾紅辣椒,請了烏石峰守道場的三個師公子,下山來,做了一天一夜的道場,求閻王老爺,開一條咽喉路,放雪膽老爺子,超生去了。
到了天乾年歲,剪秋族長,屁眼裡忙得冒煙,口裡吐火。鄉裡族裡,為了爭搶幾擔水,打架的,罵娘的,幾乎天天有,時時有,都得請剪秋去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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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秋也沒有什麼法子,無論有過錯的人,是親戚,是朋友,是親房,幾句罵人的話,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劈下來!把人先罵個狗血淋頭,莧菜子不生倒根!
可是,這個世道就是這麼奇怪,剪秋越罵得凶,越受人尊重。仿佛,能挨上剪秋一頓臭罵,是一種恩賜,一種榮耀。
快輪到我家從賀家壩車水下來,我大爺爺先去看看賀家壩的水況。
賀家壩的草壩上,往上走十幾年,從張家台上到白石塘、茅屋街南岸的赤腳板漢子,是不準北岸響堂鋪街上的赤腳板漢子堵壩的。若不是我大爺爺等一幫血性漢子,憑著一雙擂缽大的拳頭說話,哪還有今日灌溉的方方便便呀。
壩基中間,都是用大個兒的河卵石壘起來的,壩的前方、上方,用白膏泥土,踩得嚴絲合縫,再貼上一層草皮土。
河卵石壘的壩,做夢都不要想,不漏水的。現在,攔河壩的存水太少,不能自然流到溝裡去,必須用腳踏式的水車子,將水車到水溝裡。
問題之一是,賀家壩積濾一天一晚的水,必須派人先守著!誰都想在草壩子捅一個窟窿眼,把水放到自己管的地段裡。
這個時候,我大爺爺的成名武器,三個爆栗子,在大半個西陽塅裡,還有些餘威。有我大爺爺坐在賀家壩的草坪裡,想偷水的賊,心裡打著寒噤子,哪管放肆?
問題之二是,賀家壩那點存水,勉勉強強隻夠車兩三個時辰。六裡路的水渠,把水放到田裡,至少要一個半時辰。一路上,總要漏掉不少水。即使把水全部流到田裡,也不足灌到三畝田。
我大奶奶老是問“老倌子,我問你,陳皮上次去看的那個雪見,什麼時候從安化回來呀。你看看黃連這樣子,實在熬不下去了。”
我大爺爺說“老帽子,我不是雪見肚子裡的蛔蟲,怎麼曉得雪見什麼時候回來呢。唉!黃連這丫頭,實在沒辦法,這日子,熬得就熬,熬不得也要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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