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年陰曆的九月上旬,西陽塅裡的一季稻早已收割完畢,連丟在稻田裡的稻秸稈,五個單手子,在線穗子稍下的地方,縛成一束,都曬得焦乾了。赤腳板漢子們把稻秸稈挑到自家的地坪裡,碼起一個個碩大的草垛子。
這些稻秸稈,還有天大的用處。爛茅草房漏水了,需要用稻秸稈去修補;冬天裡,野草乾枯了,耕牛們吃得是鍘碎的稻秸稈,加上棉花籽炸過油之後剩下的棉籽餅;每家每戶的床鋪上,一年一度,墊過的稻秸稈,需要換;牛欄裡,豬欄裡,更需要稻秸稈去墊,不然的話,來年哪有肥料下田呢?
一旦稻秸稈收完了,田埂上、空坪隙地上的茅茅草草,連根帶土,曬乾,燒了火土灰,田裡頭,菜土上,種上越冬的作物,真到了赤腳漢子們清閒季節。
人雖然清閒了,但肚子不老實,老是“咕咕咕”地叫。赤腳板漢子們隻得另想其他的辦法,試著到外麵去,撈些可吃東西,勉勉強強,鎮壓肚子的反抗。
住在莫奢托的鄢四,剛滿十八歲,他那個患水腫病的娘老子,便一命嗚呼了。西陽塅裡有句俗話,叫做娘死爺得病,各人救性命。
鄢四跑到神童灣街上,他姨爺子對他說“四伢子啊,你是一身滾壯的肉,每天在家裡習胚子,怎麼行呢?不出去賺幾文錢,娶過堂客們,把家庭立起來嗎?”
鄢四說“姨爺子哎,哪個地方有事做嗎?能吃飽肚子,能娶個老婆,就是要我去殺人,我也願意乾。”
姨爺子說“衡陽常寧的水口山,有個叫老鴉巢的地方,招收礦工,你敢不去?”
鄢四說“去!我明天就去!隻是我這個人,從來沒有讀過書,灰籮大的字,認不得半個螺頭殼子;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不曉得老鴉巢,在哪個鬼地方。”
姨爺子說“鄢四伢子哎,你頭上長了一張嘴巴,是做什麼用的呢?”
“這還用問嗎?嘴巴當然是用來吃飯喝水的。”
“還有呢?”
“還有什麼?我實在想不出來。”
“難怪你娘老子說,你隻有一根筋。你當真是個木腦殼,嘴巴不可以說話嗎?你去老鴉巢,不曉得問路嗎?”
第二天,鄢四爛被子一捆,背在背上就走。走過洪山殿,走過五裡牌,走過青樹坪,走過火廠坪,走過西渡,四天半的功夫,便到了老鴉巢。
鄢四老是記著姨爺子那句話,嘴巴子是用來問人的。鄢四到了老鵝巢,逢人便問“這裡招不招人?”
終於問到了礦長。礦長看到樹高門大的漢子,說“到這裡做礦工,要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臟,不怕死。”
鄢四說“隻要能填飽肚子,死了也值得了!”
礦長安排鄢四到斜口井背礦石。這個斜坡式礦井,朝南而開。鄢四背著竹背簍子,進入礦井,向左折回,再向右,便有一個寬闊的礦井歇台,寬約四丈,長約十丈,高約兩丈。歇台的上方,有一個風的天井,幽幽的風,從天井裡灌下來。
鄢四這份工作,毫無技術可言,走入三百米深的采礦點。將掘進工采掘的鉛礦石,背在背上,然後像狗一樣,拉著安全繩,一步一步往上挪動,將鉛礦石背到井口,再就是過秤。
在黑幽幽的礦洞中,搬運工各背各的礦石,很少有人說話。加之地生人不熟,鄢四懷疑,姨爺子所說的,嘴巴子是用來說話的這句話,可能是個錯誤。
有飯吃,有錢賺,鄢四懶得回家鄉過年。
到了民國七年的梅雨季節,斜礦井發生透水事故。鄢四當真是命大,最後一個爬出礦井,身上依然背著一簍礦石。
礦長焦急地問“鄢四,下麵還有幾個工人沒上來?”
鄢四說“大概有七八個吧。”
“鄢四,你去把人背上來。老規矩,不論工人是死是活,背一個,半塊光洋。”
“我下去?無非就去送死,我又不傻,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礦井外邊,一群群礦工的家屬急吼吼地趕過來,呼天搶地,高喊著“礦長,礦長,你快點派人下去,救人啊!”
一個脾氣暴躁的老漢子,威脅礦長“你不派人下去救人的話,我們把你推到礦井裡,淹死你!”
礦長過來求鄢四“一塊光洋一個,你下不下去?你不去,我派彆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