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帝都前往石門,大概需要十幾天的路程,它位於帝都西南方二百公裡開外,緊鄰太行山脈。
對於趙三元和老劉來說,每多前行一步都很新鮮,因為他倆從來沒離開過東北,對關內的風土人情很感興趣。
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儘是泥漿的土路上來往行人越來越多,絕大部分交通靠走,罕見有小汽車駛過,頂多是驢車馬車牲口車。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是北往南、東往西去的少,南往北、西往東來的多。
一來是去年中原地區糧食欠收,二來是吳佩孚和孫傳芳被革命軍吊起來打,導致大批難民向北討活路,而西麵其實要比中原和臨海地區更加亂套,四馬一馮、四川混戰等等的混亂程度比想象的還要嚴重,隻不過地處偏遠知名度不高罷了。
總結下來還是一個字。
散裝。
中華秋葉海棠支離破碎。
縱觀炎黃相對穩定的也就是奉軍控製的地區了,自從作為北洋最後的獨苗入關後一直沒出大亂子,隻有個吃張家飯砸張家碗的郭鬼子。
這年頭老百姓哪管誰當家做主?亂套了幾十年了,都是哪裡有活路往哪去,而許許多多踏上背井離鄉之路的人們,等同踏上了死路,沒有多少能走到心目中安居樂業的終點。
饑餓、戰亂、疾病、匪盜、野獸、天災等等都能要你的命。
所以趙三元在感受關內風土人情的同時,也親眼看到了水深火熱,興奮和新鮮感在被快速消磨著,越來越多的沉重和無奈縈繞心頭。
餓死在路邊的。
被野獸咬得支離破碎的。
被土匪綁在樹乾上虐殺致死的。
衣不遮體,骨瘦如柴。
幾乎走二裡地就能看到無人掩埋的屍首。
這還不算因為饑餓和疾病昏倒的人。
哥幾個是看見一個幫一個,送吃送喝是少不了的,可能力有限,竭儘全力又能幫得了多少?
跟治療疑難雜症一樣,治標不治本罷了。
要不是老劉死活扣下最後的糧食,呂秀才能把驢車上所有的物資全送出去。
趙三元抬頭看了看天色,“彆救苦救難了秀才,再送下去不等到石門,你這個活菩薩就得先餓死,打鐵還需身子硬,咱們先找個城鎮補充補充,手裡寬裕了再救苦救難。”
老劉深以為然連連點頭,抱著最後的乾糧說啥也不鬆手,“是啊是啊,地圖上顯示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最近的城鎮滿城至少需要兩天多的路程,周邊的小村莊咱們又不是沒問過,賣啥都行就是不賣糧食,家家都快揭不開鍋了,所以先保證自己餓不死再說吧。”
“唉”
呂秀才重重歎了口氣,他何嘗不知量力而行的道理?可當你真看到在路邊奄奄一息即將餓死的老人孩子,又怎能狠得下心裝作看不見?
但柳暗花明。
道路儘頭有兩個人敲著銅鑼邊走邊喊,說再往前走五裡地就有賑濟粥場。
這個消息堪稱晴天大霹靂。
路上行人哪怕是到了油儘燈枯的程度,都會榨乾身上最後的力量,拚著回光返照也要走完這五裡路。
哥幾個也樂了,有粥場好啊,除了能白吃白喝一頓,還能花錢買點糧食,在以後的路途上能多幫一些人。
趙三元感慨萬千道“還是有好人啊,這年頭能賑濟設粥場的真不多了。”
呂秀才感動的稀裡嘩啦,“啥叫活菩薩啊?這才叫活菩薩,立長生牌位都不為過。”
老劉和老康也大鬆一口氣,實在是這條路的災民難民太多了,心情一直很沉重很壓抑,能在節骨眼上碰到設粥場的大善人,確實是久旱逢甘霖。
唯有莫聞山表情不變,盤腿嘬著老煙槍。
活菩薩?
大善人?
嗬。
幾個臭小子懂什麼?
是菩薩是惡魔,等到了地方才知道。
五裡的路並沒有多遠,晌午吃了二斤豆餅的毛驢很快到達。
在個小山坡下,極其簡陋的粥場上是大片炊煙,隔著老遠都能聞到米香,粥場外圍是人山人海,飽嘗饑餓的人們發瘋似的往前衝,哪怕是爬也要爬過去喝一碗粥。
幾千年來炎黃人講究要死也要當個飽死鬼,否則死不瞑目。
望著裡三層外三層的難民,趙三元欲哭無淚,“得,本來想占占便宜的,現在看還是拉倒吧,咱們彆跟難民搶食了,少了咱們四個排隊,或許能多救活四個。”
哥幾個都點了點頭,認為沒毛病。
雖然老劉是個特彆愛占小便宜的主,可在大是大非麵前從不含糊。
“老康,咱們手裡還有多少錢?”
“現大洋有五六百,還有兩萬來塊的奉票銅元劵,哦對,金條也有幾根。”
趙三元微微沉吟著。
心想這趟入關還不知要到多少地方,如果以後要再往南走脫離奉軍地盤,那奉票就沒啥用了,因為老張家和炎黃銀行、交通銀行的關係都不太好,所以奉票並未全國流通,銀元、黃金、糧食才是硬通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但在奉軍地盤上,奉票還是比較堅挺的,不像其他軍閥那樣在鈔票上動輒印上五六個零,導致經濟快速崩盤,上廁所都懶得用鈔票擦皮燕子,而奉票最大麵額隻有一百,沒有鼠目寸光的往上邊死勁加零,一直在竭儘所能壓製通貨膨脹。
“把奉票都帶上,咱倆去粥場看看能不能買點糧食。”趙三元將馬牌擼子插進後腰。
安全第一,聽說粥場的難民因為爭搶很容易發生騷亂,也有馬匪聞訊下山打劫的,所以帶上家夥總沒錯。
老康踹好鈔票跟著趙三元前往粥場。
可走了一會卻發現了怪異的地方,因為喝粥的人不光有衣不遮體的,還有許多穿綢緞子的。
趙三元略感疑惑,小聲問道“富人也來粥場吃白食?沒道理啊,帶著金銀細軟去城鎮裡吃香喝辣的不好麼?”
走過南闖過北差點跟僵屍親過嘴的老康更加見多識廣,回答道“老弟你細想啊,一個地方無論是遭了天災還是兵災,大戶跟窮人一樣是活不下去的,家裡護院難道還能比軍隊能打?退一步講即使是打過來的軍隊軍紀嚴明,大戶依然不敢開火做飯,否則幾百上千餓急眼的老百姓能把家給衝爛啥也留不住,所以大戶們都提前變賣糧食,然後帶著地契和金銀細軟舉家逃難,等風頭過了再回去。”
“道理我懂,我的意思是既然兜裡有錢,何必遭這個罪?去城鎮裡不舒服?”
“哎呀老弟你沒轉過來這個彎兒,大戶怎麼了?之所以是大戶是因為太平歲月裡在當地的威望和勢力,這都背井離鄉了哪還算是大戶?充其量就是個大肥羊,財不露白的道理你難道不清楚?無論是官是匪在城鎮裡都有眼線,天天盯著這種肥羊進城,來一個吃一個,最後落的賣兒賣女的下場,哭都沒地方哭。”
趙三元恍然大悟,又苦笑連連。
擱這玩官匪一家親是吧?
但不得不說絕對是暴力的行當,裡邊的水有多深,恐怕常人難以想象。
窮人活不起,富人好像也活不起。
不知怎的,趙三元突然想起那位被當眾處決的大胡子先生,秀才說他們是想創造出一個吃得飽,穿得暖,人人都活的有尊嚴的炎黃,現在再結合老康說的話,明白他們所選擇的道路有多難。
麵對的是官匪利益共同體,隻有世道越混亂,才能渾水摸魚的剝削,徹底固化上層建築,可以永遠世世代代對中層下層底層吸血吸髓。
“照你這麼說,還真挺悲涼的。”趙三元揉了揉太陽穴,感覺有些東西不是自己的小腦袋瓜能想明白的,更不是自己這個普通人能想到解決辦法的,還是顧好眼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