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惟忠站在黃土夯成的高台上,目光緊緊盯著數百米外的城樓戰況。
這已經是西軍第三次攻城,前兩次都不足一個時辰,便匆匆結束了。
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之法,隻有萬不得已之下,才會為之。
這一點,任何一個合格的將領,心中都非常清楚。
但偏偏楊惟忠卻製定了這個計策,將一眾反賊從山中全部趕到濟南府,來打一場攻堅戰。
為何?
無他,沒人比西軍更懂守城!
與西夏前前後後打了一百多年,西軍有著無比豐富的守城戰經驗。
而令西夏人膽寒的平夏城之戰,以及後來的寨堡戰術,均是出自楊惟忠之手。
毫不誇張的說,論野戰,他或許不如韓世忠、張俊等人。
但若論攻堅戰,他自問第二,天下無人敢稱第一。
當一個頂級的守城將領,轉換身份,成為攻城一方時,絲毫不比守城差。
又觀察了一陣,楊惟忠下令道“鳴金收兵!”
鐺鐺鐺!
急促的金鼓聲響起,攻城的戰俘們頓時如潮水般褪去,留下滿地的屍體。
“哈哈哈!”
城牆之上,守城的張迪殘部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又一次打退了西軍的攻勢,確實值得慶祝。
甚至有的守軍,當眾脫下褲子,朝著城下撒尿,意圖挑釁。
見到這一幕,楊惟忠神色不變。
通過前三次攻城,耗費了兩千餘戰俘的性命,他已經基本摸清了城中守軍的調度規律,以及薄弱點。
對方守將無甚才能,調度混亂,毫無章法,完全仗著人數多而已。
回到主帳,楊惟忠開始下令。
“吳玠!”
“末將在!”
擁簇在他身旁的吳玠趕忙抱拳應道。
楊惟忠吩咐道“整軍備戰,今夜子時,攻城!屆時,本都統會在其他三處城牆施壓,你親率五千精兵,喬裝打扮成戰俘,奪取東門。”
“得令!”
吳玠高聲應道。
交代完,楊惟忠又將目光挪向一旁的韓世忠。
“韓世忠!”
“末將在!”
“命你率騎兵營,著三千步卒,輕裝上陣,即刻啟程,務必在午夜前趕到二十裡外的山神穀,阻擊可能會來馳援的黑山賊!”
換位思考,倘若他是黑山賊,怎會放過突襲西軍的機會。
山神穀乃是曆城至禹城的必經之地,一千輕騎外加三千步卒,隻需守住山穀隘口,便能阻擋萬人大軍。
韓世忠抱拳道“末將領命!”
說罷,他轉身便要走,卻被楊惟忠喊住。
“良臣,黑山賊不可小覷,千萬莫要輕敵。”
“末將省的。”
韓世忠鄭重地點點頭。
目視韓世忠離去的背影,楊惟忠麵色凝重。
不知為何,自打來到禹城後,他心中的那份不安愈發濃重了。
這種直覺,並非第一次出現了。
以防夜長夢多,所以他才急迫的想打下禹城。
一旁的吳玠察覺到異樣,問道“都統,怎地了?”
楊惟忠不答,而是吩咐道“將探子範圍擴張到六十裡!”
“是!”
吳玠壓下心頭疑惑,轉身出了主帳。
待他離去後,楊惟忠又執筆寫下一份調令,遣人送往高唐,讓辛興宗立刻帶兵趕往禹城。
……
深夜。
禹城縣衙之中,張進正在與一眾當家吃酒。
酒意正酣,一名壯漢不屑道“二哥,西軍也不過如此,雷聲大雨點小。”
聞言,另一人反駁道“三哥難道忘了前幾日的慘敗?”
壯漢麵色一滯,擺手道“俺承認西軍野戰確實有點能耐,但如今是攻城,大不相同。我等十多萬弟兄,西軍不過幾萬人而已,想打下禹城,簡直是癡心妄想。”
“待李黑虎那娘們一到,咱們便殺將出去,前後夾擊。”
張進開口道“老三莫要小看西軍,前幾次攻城都是戰俘,西軍主力未動。”
“鐺鐺鐺!”
就在這時,縣衙外忽地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鑼聲。
“西軍攻城啦!”
聞言,大堂中幾人麵色微微一變。
先前說話的壯漢撇嘴道“他娘的,這群丘八真會挑時辰。”
張進沉聲道“莫要廢話,各自負責自己的城牆,去罷。”
“得令!”
眾人齊齊起身,邁著醉醺醺的步伐出了縣衙大堂。
“入娘賊,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挑在老子吃喝耍子時打。”
壯漢罵罵咧咧地登上東城樓,酒勁被寒風這麼一激,隻覺腦子暈乎乎的。
下一刻,一道破風聲迎麵襲來。
壯漢酒勁上頭,竟愣在原地不知躲閃。
嗖!
一塊百斤重的巨石,幾乎是擦著他的耳朵飛過,重重砸在人群中。
“啊啊啊!!!”
頓時,淒厲的慘叫聲在夜幕下響起。
被當頭砸中的士兵,幾乎已化作一灘肉泥,另外幾名士兵不幸被巨石擦中,一個個骨斷筋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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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士兵躺在地上,右腿以一個無比詭異的角度扭曲著,粉紅色的骨頭茬子,穿破皮肉和衣裳,顯露在外。
咕隆!
壯漢不由咽了口唾沫,渾身上下驚出一身白毛汗。
手下的慘狀,將他的酒勁嚇醒了。
投石車!
轉頭看向黑漆漆一片的城外,壯漢麵色驚駭。
這些西軍動真格的了,投石車都用上了。
“殺啊!!!”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今夜無月,西軍也並未打火把,打眼望去隻能看到黑乎乎一片,根本不知道攻城的人數。
砰砰砰!
投石車與強弩,不斷朝著城牆上飛射。
三弓床弩每一次激發,都帶起一陣令人膽顫的破風聲。
西軍參戰後,守城的反賊們頓感壓力倍增。
滾木與巨石的消耗速度更快了。
張進麵色陰沉,被四麵八方傳來的各種戰報,吵得腦殼疼。
千萬彆以為守城很簡單,攻堅戰一打,往往就是一天,甚至幾天幾夜。
高強度的作戰下,士兵幾乎一個時辰不到,就會筋疲力竭。
城中反賊雖有十幾萬,可城牆就那麼大,剩餘的都擠在城內。
什麼時候該換人,什麼時候增兵阻止對方猛攻,包括兵將調動、物資分配等等都是有講究,有章法的。
這極其考驗守將的指揮能力和組織能力。
但張進哪懂這些,照貓畫虎的亂來,哪裡頂不住了,便立刻下令讓士兵趕去增援。
……
前三次試探,楊惟忠已經知曉對方虛實了,於是準備趁著夜色,一鼓作氣拿下。
吳玠率領五千精銳靜靜站在大營中,這些人俱都身著竹甲,一副戰俘打扮。
一個時辰後,楊惟忠下令道“其餘三門猛攻,東門放緩攻勢。”
隨著傳令軍將命令傳達下去後,西軍立刻發起猛攻。
一個個西軍身著鐵甲,悍不畏死的順著雲梯,爬上城牆。
有人會問,攻城之初的士兵,基本都有死無生,明知道如此,為何還會前仆後繼呢?
還是那兩個字,名利。
垓下之圍時,漢軍中有一個大頭兵,名喚楊喜。
此人貧農出身,跟隨劉邦南征北戰,未曾立下寸功,垓下之圍時也僅混了個隊正。
隻因搶到了項羽的一條腿,受封赤泉侯。
自此之後,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曆史上出現一個橫跨千年的超級世家,弘農楊氏!
楊喜的事跡,激勵了後世一代又一代的人。
所以,現在知道為何明知九死一生,士兵還會爭先恐後,悍不畏死的攻城了麼?
出相拜將,封妻蔭子!
這八個字,足夠了。
且,軍中四大功,先登、陷陣、斬將、奪旗。
其餘三者,哪一個比先登容易?
約莫等了一刻鐘,楊惟忠開口道“吳玠,該你了!”
“末將領命!”
吳玠高聲應道,隨後大手一揮,帶著五千精銳西軍直奔東城牆而去。
待到臨近城牆不足兩百步的時候,吳玠頓住腳步,大吼一聲“上厚竹盾!”
嘩啦!
後方士兵立刻抬出一個個造型怪異的盾牌。
說是盾牌,但更像一間屋子。
厚竹編製的盾牌長達十幾米,寬約五六米,從中彎曲,像一個倒扣在地上的大碗。
外層鑲有鐵皮,可擋強弩,竹子根本極具韌性,巨石砸不碎。
一個厚竹盾,擠一擠的話,能藏下五十名士兵,著地的四個角還安裝有木輪,藏在其中的士兵可以輕鬆推動厚竹盾移動。
虛假的攻城一群士兵悶頭衝,拿著攻城錘撞門。
若真是這樣,那守城也太簡單了。
實際上的攻城各種攻城器械層出不窮,壕橋、衝車、巢車、轒讟車、望樓車等等。
攻城錘是確定占領城牆後,才會使用的,方便大軍進城。
黑暗中,五千精銳潛藏在一百個厚竹盾之下,朝著東城門漸漸行去。
此時,其他三處城門的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
西軍剛剛占據城樓,便被海量的反賊衝下去,不待反賊重新設防,下一波西軍又衝了上來。
打到現在,守城一方的巨石與滾木已經消耗殆儘,金汁倒是有不少,但已經沒有時間熬製了。
而西軍這邊,三弓床弩與投石車也已偃旗息鼓,後勤官正指揮隨軍民夫和戰俘們,四處搜集石塊。
雙方已是短兵相接,互相肉搏。
西軍戰力雖強,且軍械領先,但反賊的數量著實太多了。
好不容易占據城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反賊淹沒。
不過楊惟忠卻並不在意,真正的勝負手,在東城牆。
攻城之初,他便特意示敵以弱,讓城中反賊放鬆警惕,再令吳玠率精兵喬裝打扮成戰俘,出其不意,一舉拿下。
果不其然,張進此刻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南北西三處城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