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大帳帳簾掀起,出來個灰發灰袍的中年人,四十來歲,臉上溝壑縱橫,戴著一頂尖頂氈帽,穿著樸素的羊皮靴子,乍一眼看去,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回鶻牧民。可這就是巴特,名不見經傳,低調內斂。
昨日隨可敦車駕進的軍營,趙正與他二人也隻是寒暄了一番,並沒有怎麼交談。巴特言必關防軍務不可懈怠,根本不給趙正說話的機會。
今日再見麵,怕是已經想好了什麼說辭,趙正揣測,這老頭子要麼陰一些,挖個坑等他跳,要麼硬一些,擺了個鴻門宴,刀斧手埋伏內裡,摔杯為號之類的。不過無論情況如何,無外乎不過是威逼利誘這四個字而已。
眼下右武衛未到,當前要務是要摸清楚情況,看看這老東西在唱什麼聊齋。
此時見了趙正,巴特拱手作禮,“天使來了?”
趙正行了禮,見那巴特臉色不太好,於是問道“這一大早,汗叔怎麼一臉晦氣的模樣?”
巴特勉強笑了笑,沒說話,直讓了讓,道“天使帳內說話。”
趙正抬步進了大帳,視線頓時一暗。這大帳中倒沒有想象中的大,帳內陳設比他住的也繁複不到哪去,除了兩張獸皮屏風後似有臥榻之外,也就帳中正中位置,擺了將案。從帳門過去,不過也就六七步的模樣。
那將案上擺了些紙墨筆硯,零散的文書,文書旁點了一盞點亮了的洋油燈,桌案往上是開了口的帳頂,陽光從那口子照射進來,光線一束一束,撒在了案前的氈毯上。
“汗叔這大帳也不似大軍中軍啊……”趙正背著手打量了一番,道。
巴特走到那案前,收拾著案上的文書,答道“這原本也不是什麼正經中軍大帳,可汗重傷之後,我也隻是代勞而已。如今大軍形勢危急,汗帳隨時要北撤庭州,我這軍案文書,也早收拾了一些。天使,請坐。”
“汗叔客氣了。”趙正盤腿坐在了案前,那羊絨氈毯上暖呼呼的似乎方才有人坐過,再仔細看那獸皮屏風後邊,此時雙眼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再看之時,才發現這屏風後,似乎有人的影子。
心中頓時明白了六分。
這老兔崽子果真是沒把他這個大唐天使放在眼裡,此時在這大帳中的,大概就是吐蕃人了。帳外不讓閒雜人等靠近,怕是不想讓旁人知道他們在商量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趙正眼珠子一轉,“嘶”一聲,道“我方才聽聞,汗叔帳內有沙盤?那又是何物?”
巴特嘿嘿嘿地笑了起來,“這沙盤不也是與大唐學來的?怎麼蒼宣侯沒見過?”
“我哪見過那玩意兒!”趙正搖頭,“趙正不過涼州鄉下的一介農戶,承蒙涼王殿下抬愛,機緣巧合,才有這機會送公主遠嫁。軍中之事,趙正一竅不通。”
巴特看著趙正,臉上笑得褶子都疊在了一起,“蒼宣侯莫要誆我,我可聽聞,涼州軍務,乃至新軍建設,之前可都是蒼宣侯一手操持的。若是說蒼宣侯都不懂軍務,那我們回鶻人,行軍打仗豈不都是玩的尿泥家家?”
“哎呀,慚愧慚愧!”趙正哈哈笑了起來,心中卻大罵道這個狗賊巴特似乎對涼州也有暗線打探,看來用來對付左部敦王胡咄度的扮豬吃老虎的招式不能再用了。此時這帳內若真有約茹使者,自己還不能暴露立場,否則讓人惱羞成怒,狗急跳牆,他趙正也不是幾個人的對手。
須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先消除巴特的戒心,然後尋找機會和破綻,一勞永逸。
“蒼宣侯……”巴特從桌案旁拿了兩個碗擺上,親自給他斟了一碗羊奶酒,“這酒可不錯,天使嘗嘗?”
“汗叔好歹也是鐵門關統帥,怎地侍婢也不鋪排幾個?”趙正不疑有他,端起碗來“噸噸噸”地將酒倒進了胃裡,羊奶略帶腥膻的香味翻卷到了嘴邊,趙正打了個嗝,酒不錯。
巴特淺嘗了一口,歎了口氣,道“除了汗帳,誰還有心思找幾個婢女服侍?”
趙正嗅到了這歎氣聲中的怨氣,笑了笑,道“汗叔這是憂心關防,不免有些克己勤儉了。照我說,約茹人對鐵門關其實並沒有什麼興趣……”
趙正說完,拎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邊喝,一邊側靠在案邊。巴特沒說話,可眼神卻盯著趙正,等著下文。
趙正“嘖”了一聲,抬頭看向那通風的帳頂,“汗叔可知約茹人為什麼要打安西?”
“……”巴特還以為趙正要說出什麼驚天大論,結果沒想到等來了一個設問句,想也沒想,便道“吐蕃各部其實並不是鐵板一塊,約茹土地貧瘠,高山險阻,交通不便……”
“是也是也!”趙正一拍桌子,打斷道“約茹富不過象茹,象茹有鹽湖,有能種青稞麥的大片土地,往西,還有天竺貿易。象茹打通天竺,還能出海,與波斯通商。約茹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抬頭便是昆侖山,左邊一看蔥嶺,右邊一看,祁連山,往前一看,乾成了沙海小得可憐的一塊羅縛波,往後再一看,逾越不過的象茹地盤。他們三十幾萬子民,常年在人煙罕至的約茹,是真的窮,真的苦……左右也不過就隻剩下了蘇毗人占著的吐穀渾可以染指,嘖……不過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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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趙正有瓜可吃,巴特頓時來了興趣,“這事我倒沒有想過,天使居然對約茹也了解?”
趙正擺了擺手,又喝了一口酒,放下碗,開始擺龍門陣……
約茹人,為什麼如此執著,萬年不變,就是要乾安西?安西有什麼?除了幾個綠洲,就剩幾口人。安西中間,橫跨千裡的大沙漠,一年到頭,下的水還沒乾得快。彆說在大唐,便是在北庭,這等地方也都是棄如敝履,連雞肋都算不上。
約茹人千裡迢迢,跨越高山,就為了這些狗都不舔的甜頭,著實也是難為了他們。說得好聽,這是為了斷掉大唐的西域商路,畢竟占了龜茲,大唐的絲綢之路就徹底中斷。可他們也不想想,河西都堵了,彆說龜茲、西域、大食、波斯了。大唐的商隊,可能出陽關?
這不做夢麼?
你要說他們是為了搶地盤,這事他也說不通。
約茹人是放牧的,是高山牧民。他們養牛養羊,走的是水草豐盛之處。哪裡的牧民會往大沙漠邊上跑?這不扯淡麼?
趙正說道這,停頓了一下,笑了笑,對巴特道“當然,我就是種田的農戶,我也沒放過牧。不過汗叔應該精通此道,回鶻不就是遊牧麼?我也不知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