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吟城醫館石室正門,戚靈重回此處,敲了敲門。
尾稚顏探出腦袋,滿臉錯愕。
戚靈是真的害怕醫館內還存有另一個自己,風靈之君於天地之間,無有代者,此刻自己既是戚靈,又是長戚,若昨日之身,現於今日,那麼一切都亂了套。世上陰差陽錯之事不勝枚舉,可光陰長河溯回這件事,實在過於荒誕,畢竟無論是戚靈抑或風皇殘念,都難以理解這種境況。
尾稚顏一頭霧水,“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隨後徐健、緋紅女使也齊齊站起身,甚至清微真人白酉也是眼神複雜,仿佛見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議之事。
因為對於室內眾人而言,戚靈不過是剛剛從後門走了出去,不過須臾之間,又從正門走了進來,戚靈也並未立刻解釋經曆了什麼,她朝屋內望去,有隻奄奄一息的妖獸,在軟藤床上躺著,另外還是那個昏睡人族臥另一張床上,風桃桃正在患處擦拭藥膏。
屋內並無另一個自己。
可戚靈臉上的神情仍舊如墜煙海。
為何光陰溯回到了三日前呢?
眼前一切都是三日前的狀態。就連體內玄鬆魂與雪琴魄,一點靈識也停留在三日前,除了戚靈自己,旁人儘皆不知,她已經多出一段斷續記憶,仿佛天地萬物以她為中心,將一切秩序推倒,又要重回過往,再次演繹一番。
風桃桃抬起臉,略有不滿道“你怎麼繞著屋子跑了一圈?采藥的話,該走後門溪穀呀。”
徐健附和道“阿巴阿巴。”
戚靈找了張軟藤凳,長籲了口氣,坐下慢慢思索。
緋紅女使走過來,疑惑看著她,“怎麼啦?”
同時女使將手輕輕搭在戚靈肩頭,哪隻被一股無形阻力,在離肩約半寸處被托住,她下意識急抽衣袖,輕輕嘶了一聲,試圖從戚靈臉上讀出些她的心思,柔聲問道“需要我陪你一同前去采藥嗎?”
戚靈突然扭轉臉龐,望向窗外,說道“起風了。”
在醫館行當,門前院後總會晾曬些陳皮、地黃之類,即便是西洲地界也不例外,總有些特殊藥材需常見日光,所以醫館中人對每日物候相當敏感,一旦起風,總要提前先把藥材搬回,避免淋雨受潮,所以尾稚顏隔著窗戶瞄了眼,打了個哈欠道“啊,沒有呀,怎麼就起風啦?外頭一絲風也沒有,還是個豔陽晴天嘞。”
原本閉目養神,漫然無事的白酉,這時使勁盯住戚靈,眼神癡癡,“生靈不平則鳴,天地不平,則有風。”
一語成讖。
室內爐火上藥湯沸騰,氣泡猶如蟹眼。
那沸起的白煙忽而轉了方向。
尾稚顏臨窗站立,一股腥風裹挾晾曬的草藥刮了進來,木窗闌珊搖擺,風勢漸重,一些碎石子嗶哩嗶哩砸到木門上。
日光昏昏,雲翳虛影處,暗若長夜。
這情形嚇得尾稚顏倦意頓消,一把拉開門,發愁外頭還曬著不少藥材,不過眾人隻聽她在門外“哇啦”一聲,轉瞬間這貓妖又退了回來,反手將木門帶上,驚恐的望向風桃桃。
不曾想街角上百隻魁梧妖獸帶刀而立,刀柄纏著白練屍布,因掌心盤握時日久了,顏色晦暗,與身上套的爛灰衫接近,而且布條特意挽了個套索,恰好能伸入手爪,這麼做是怕砍殺久了,手腕顫抖握不住長刀,陣陣殺機,驚走了原本在外頭偷偷啄食藥粒的幾隻肥鴿。
風桃桃愣道“找誰的?”
徐健攢緊拳頭,挺身道“阿巴阿巴!”
風桃桃皺眉道“既然是找你們的,來者不善呐!不過幾位稍安勿躁,既然咱們緣深至此,師出同門,那麼這點小事就交給本妞妞!”
尾稚顏毫不含糊,喵嗚一聲搖頭晃腦隨著她邁出門去,並朝戚靈等人道“彆怕,彆怕。桃桃在此地醫名遠揚,附近不少妖族武官都受過恩惠!一切好說。”
江湖醫者,人人敬之,畢竟誰都有馬高鐙短,跌打損傷的時候,在清吟城也不例外,也隻有風桃桃醫館才有妖兵圍而不攻的待遇,緋紅女使想了想,認為這一路蹤跡,還是被金翅族給察覺了,倘若換成彆處,恐怕這些小妖早就衝殺進來。
不過轉眼之際,緋紅女使又撇起嘴,冷笑了幾下,“不對,我看錯了。”
石室外妖兵根本不理會風桃桃與尾稚顏,一個個翹首踮腳朝石室處張望,似乎隻是機警行事,不敢貪功冒進,恰巧赤焰山主金褸裙又從群妖當中閃身出現,她走路時似乎重心偏左,受了點傷,此刻對著風桃桃會心一笑,猛地朝她嫩白臉頰揮出一耳光。
這個舉動將尾稚顏徹底惹惱,她撲過去抱住風桃桃,渾身炸毛,惡狠狠盯住金褸裙,但仍被一旁體型數倍於自身的妖獸迅速製伏,踩在腳下,緊接著清吟城四麵八方又湧來更多帶甲妖獸,空中也掠出百隻獅鷲,圍攏著兩隻金翅族男人,齊齊落在金褸裙身邊。
附近常住小妖被嚇得緊閉門窗,街衢上,千名妖兵合歸一處,眨眼功夫就將小小醫館圍了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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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差點被活活踩死的尾稚顏,白酉推門而出。
徐健樂嗬嗬錘著石壁,雖然依舊口不能言,但從雀躍無比的神色便能看出,這家夥恨不得對那些妖兵說上一句,“爾等福緣深厚,真人給爾等送福報來了。”
石室外,金褸裙一見白酉,頓時抿起嘴唇,心思沉重。
她仍堅信,這人是徐健口中的“徐一劍”。
可她竟對徐一劍有股說不出的好感,總覺得此人身上,有股不食人間煙火,卓絕超然的氣質,足以跟心目中南瞻清微山的真人白酉媲美。
可是金褸裙轉念間猛然搖頭,打散思緒,既然都來了,那麼自己選的路,無論如何也得走完,索性,殺最像白酉的人,讓白酉更唯一!
隻是這點小情緒,在白酉麵前不值一提,真人僅是冷冷望了她一眼,拔地而起。
身子騰入雲霄高空。
地麵攢動的妖族腦袋隨之抬起,千隻妖兵,仿佛一株綻開的首級之花。
白酉輕抖袍袖,輕聲吟道“月冷千山。”
一切來的悄無聲息。
蒼穹之下,連同金剛山在內百座山嶺,以及十八峁城,皆被一股劍氣覆蓋,所涉之廣,仿佛中秋皎月照臨,天地之間,毫無紕漏。
大地上萬千生靈頃刻間身不由己僵在原地,自上而下的壓迫感,逼的他們喘不上氣,許多婦孺妖獸滿臉無措,躺在地上瑟瑟發抖,即便是金褸裙帶來的強悍妖兵,也膝窩酸軟跪倒一片,佝僂著身子瘋狂喘息。
空中,白酉抬起的指尖剛要落下,突然遲緩。
他望向醫館,口中喃喃道“你與她,到底有何不同……”
僅是猶豫片刻,劍指揮落。
天地之間,並未見到一劍斬萬妖的駭然情形,地上跪伏的妖兵忽然嗅到一縷清風,身上的灰布爛袍,也被風力鼓起,飄揚在背,獵獵有聲。
白酉劍氣所覆之處,寰宇之內,無不自下而上湧起勁風。
一股足以匹敵這位清微劍氣第一人的風靈咒力,浩然而生。
劍氣自上而下,風靈自下而上。
天地間隻是震出一瞬白虹,風與氣,共消融。山嶺之上,應運而出一抹白暈,日光灑在暈影中,竟生出許多彩虹,架於千山之間,好似萬花錦繡。
白酉指尖微微顫抖,身後也多出一人,同樣淩駕於千丈碧空。
戚靈正凝視著他,目光柔和而哀怨,像是在無言撫慰,試圖使白酉平靜下來。
同時也看得出,這女孩渾身鼓著勁,神情靦腆卻勇武。
白酉倚天而立,眼眸微微顫著,“真是你嗎?”
戚靈的音容在風中飄忽若神,“如果真人斬殺的那隻西嶺妖獸,逝去時,會受到生者緬懷,那麼,無論如何,這妖,便不該遭妄殺。”
話音落後,跌跌撞撞的妖族,仿佛瞬間卸去千斤重擔,金褸裙咬牙切齒抬起頭,看著群妖的狼狽模樣氣惱道“平贏大哥,沉影三哥,請務必為小妹,為咱們族人出這口惡氣!”
兩名金翅族男人趁此間暇,提氣吸胸,手提長槊振翅衝上蒼穹,一個撲向白酉,一個擊向戚靈。
然而地麵千百名妖兵,目睹兩隻金翅鳥乘風而上,又眼睜睜看著二鳥紛紛墜落。
哐!
素來以驍勇著稱西嶺的金翅族戰士,在地麵砸出個窟窿,名叫平贏的金翅族人被白酉拿膝蓋抵著脖頸,雖未重傷,卻吃了滿嘴碎土,吐個不停。
反觀名為沉影的金翅族,壓根就無法挨近戚靈,因為無風借力,他一時間神情癡傻,似乎連翅膀怎麼撲朔都給忘了。
這一幕被所有妖兵儘收眼底,一個個眼眶通紅,內心狂怒不已,千年來還從未有生靈,在西嶺金剛山膽敢如此對待兩個主子,一個被人欺,一個被人騎,此番景象,無異於塌天般的奇恥大辱。
與此同時,金剛山頂迸濺出百道金光,山下無數妖兵嘩然而動,熙熙攘攘朝著清吟城開拔,大地微微震顫。
由於白酉一招“月冷千山”牽扯甚廣,惹得百裡內妖獸傾巢而出。
金褸裙抬臉看了看那些金光,緩了口氣,吃力的端起金槊,喝道“徐一劍!戚靈!把你那土盾再亮出來!老娘再來領教!金翅族自古統禦此山,有巨翅千倍快於鷹隼!有金睛能目掃百種毒瘴,睥睨萬妖,吾等貴為西嶺之主,絕不能……”
戚靈目光柔和,莞爾一笑,“西嶺之主,並非是金翅族。”
在群妖當中金褸群敞開懷抱,“不是我族?還能有誰。”
戚靈凝神望向天際,話到嘴邊,又換了句“帶我見見你們長老吧。”
※
金翅族人同氣連枝,奈何族中人丁本日漸稀缺,這點讓金褸裙叫苦不迭,倘若再因她折傷了平贏與沉影二位族兄,一旦族人嘩然,指不定長老們就遷怒於自己。
所以金褸裙雖然抓狂惱怒,卻也是毋庸置疑的無計可施,不過她心思急轉,認為戚靈的提議卻也未嘗不可,金剛山宗族聖堂守衛森嚴,大闡長老身旁扈從極多,精通各種神通術法,到時候由他們出手擒獲戚靈,也不必擔心會讓這些南瞻人占到絲毫便宜,因此金褸裙派兩隻獅鷲先行通報,領著戚靈獨自趕赴金剛山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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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酉則繼續留在醫館,壓著兩名金翅族人為質。
山下萬妖齊齊仰頭,不曉得發生了什麼大事,但今日鬨出的動靜,那絲毫不輸拘雷長老歸天出殯,畢竟聖堂周圍一改往日景象,不見一隻獅鷲,取而代之的是四十餘名金翅族武官,他們傲視山下萬妖,手執金槊在金剛山附近巡哨,這也是百年不遇的陣仗,就連金褸裙都發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甚至有些許久不曾露麵的西嶺大妖巨擘,此刻都出現在了山道附近。
在戚靈身子落在聖堂外時,四名金盔金甲的金翅族人將她攔下,金褸裙收起胡亂思緒,雙手交疊胸口,撒嬌般行了個萬福禮,同時不住朝聖堂內張望。
風拂帷幕,聖堂內主位的人影被她瞥見,一位身披棕色長袍的魁梧男人,正與大闡長老談笑風生。前去報信的獅鷲跪倒在一側,似乎還沒輪到它發話稟報,另外有不少扈從,各依品秩排列左右,神色肅穆莊嚴。
金褸群豎起耳朵,聽見族中的大闡長老,緩緩說道“西嶺的太平日子挺久了,實則全仰賴風皇祠三位聖人操持。祭酒聖人為咱們增添福祚氣運,祭典聖人修訂典章鞏固法度安定峁城,而祭禮聖人你呢,則在山河間四處奔波,外交諸城,最為辛苦不過!”
被尊稱作祭禮的男人,手端吉金色斝式酒盞,聽著客套言語,樂在其中,“大闡長老你言重了。沒有金剛山出人出力,穩固十四萬妖族,威懾諸城,又哪來今日局麵呢?若說中興風皇之誌,靠的不是一家之力,歸根結底,還是咱們群策群力,攜手一心的緣故啊。”
聖堂內,人與妖皆顏色和悅,朗聲陪笑。
隻笑到略感尷尬之際,大闡長老才令獅鷲跪近一些,詢問外頭出了什麼狀況。
獅鷲回稟“長老!有外邦人族入侵,打傷了金翅族人金褸裙,現在清吟城擒住平贏與沉影。且派了一個女人,要見長老。”
一句話中,三件忌諱。
自古以來西嶺地界,人族入侵聞所未聞,金翅族遭人打傷更是不可思議,而一個不明身份外族女人,想進入聖堂,那也是咄咄怪事。
不過大闡長老城府頗深,不動聲色,衝祭禮聖人笑了笑,“打傷了我族中人,竟有這等事?那麼她人呢,在殿外等候了?”
原本滿臉祥和之態的男人突然間凝眉發怒,拍案而起道“豈有此理。剛說了咱們西嶺安定祥和,就有人族來鬨事?何方的大膽人族?快放進來,讓本聖掌眼瞧一瞧!”
男人一言出口,滿堂無有不從。
金翅族扈從將戚靈和金褸裙引入殿中,金褸裙嚇得低頭不語,戚靈卻灑然而立,惹得滿堂守衛都忍不住瞥來一抹眼角餘光。
大闡長老身子微微後傾,倚在椅背上,撲朔一下藤黃色巨翅,瞄了眼戚靈,顧左右而言他,“祭禮大人,並非是我族人孱弱,無力抵禦這些外邦人族。歸根結底,實在是因為我金翅族人蓄毒在身,亟需紫脂雲母醫治。”
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在赤焰山掌管收礦寨的金褸裙聽來是心知肚明。
紫脂雲母長於地脈深處,獲取極為不易,若想大量開掘,必需挖動山根地脈,極大程度將會對周圍山水靈氣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牽扯波及到萬千生靈。
而風皇祠與金剛山同氣連枝,時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金翅族的挖山舉動,但隨著西嶺山體日益損毀,風皇祠也深感這絕非長久之計。
然而金翅族人需要源源不斷的紫脂雲母續命,便暗中炒作紫脂雲母市價,慫恿更多盜礦者私自開掘,且族人早就聽說,祭禮聖人也為此事頭疼不已,此番專程蒞臨金剛山,想必就是來旁敲側擊,做些商榷,隻是不好直接駁了幾位長老顏麵。
然而戚靈的出現,反倒能給他個台階下。
眼眉也不敢抬起的金褸裙迅速思量著,倘若勞煩祭禮聖人出手,幫金剛山打發了前來鬨事的不速之客,做個順水人情,日後風皇山染指紫脂雲母,也能省得金翅族人再發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