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虎城內,貧者居其七成。
但這裡畢竟是西牛賀洲數一數二的大都會,再不濟,那些妖族貧困戶也在城內築有自家寨子,寨中水溝縱橫,猩紅幔帳遮天撐著,脖子上掛著纏絲瑪瑙珠串,手臂上箍了琮形玉石。
更不必說富庶妖家,雖沒有南瞻那種鐘鳴鼎食,但也格外豪奢,僅蛇紋石的床鋪就三丈寬,夜裡左擁右抱四五美妖姬妾,翻來覆去也不會落地,這些格虎妖族汗腺體味重,便愛在室內噴些特製的藥物香液,使得城中也總飄著股細膩的甜味。
至於城內居住的西牛賀洲本土人族,倒跟南瞻類似,貧女最愛梳頭,貧人最愛掃地,門前是乾淨爽利的大街,黃泥砌牆竹竿筋露出半截晾曬著衣物床單,放眼望去,樸實無華。
不過另有兩處獨特建築格外吸引戚靈的目光。
萬妖寺與寶華塔,分彆坐落在城中東西兩市,萬妖寺原本是三大巫之一羅格的宅院,入口處拿整塊黑曜石鏨刻出蠍尾狀的對稱拱門,裡頭遍布盤繞交歡雙蛇的石柱,細節修飾的精細無比。礙於登門高攀拜訪的妖族太多,如今改為了格虎城中最大的祈福祭台供八方生靈前來參觀,以至於門前青銅雕花扶手都被摸得金光燦燦照人影子。
而寶華塔則是由本土人族工匠築造,裡頭是金壁輝映的莊嚴旃檀,中間有座花環塔與瓔珞山,外部是一圈大回廊,平日裡廊下總會擠滿買賣古品雅玩、奇物舊珍乃至醫藥玩物的人族遊商走販,叫賣吆喝,甚至有誇誇其談的,賣些近似南瞻部洲清微靈符一類的仿造紙符。
從花神殿出來,又遣走了韓苦兒,戚靈與白酉先後來到了萬妖寺與寶華塔院,隨意在攤子前看著。
寶華塔院攤貨有來自寫滿巫咒的貝葉經、有刺著大洲南部蝌蚪文的老羊皮、有朱砂色東勝珊瑚與各式鎏金佩飾,攤主也多是來自大洲西南部寶華城的人族,慣性經商,男人大多鷹鼻蒼髯,裹著看似樸實無華實則暗藏珠玉的舊袍。
雖說此刻格虎城外,西嶺大軍與東丘的固山十衛劍拔弩張,不過有白真人陪逛集市,戚靈心情極好,衝著幾個在黃泥牆角玩耍奔跑的孩童報以一笑,見他們差點撞翻商貨地攤邊緣的瓷器,便悄然送了股風過去,將晃了三晃的瓷瓶扶正。
哐。
然而瓷瓶依舊倒地。
人群突然一陣喧嘩。
來了一股較為蠻橫東丘妖盟衛士。
妖盟巡城衛士腰係條紋裙,底下健碩粗壯的小腿上都箍著蒺藜鐵環,七八個衛士擠過人群時,是鐵環將瓷瓶再次撞倒。
隨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頭也不回的衛士們將手裡的幾張布告攤開,分彆張貼在了塔院大回廊的石灰牆壁上。
另外有幾個穿灰色巫師袍子的家夥,其中有人族亦有妖類,一聲不吭尾隨著妖盟衛士,等前麵那波妖衛剛將布告貼好,這些巫師便堂而皇之的將布告撕下。
此舉頓時惹惱了妖盟衛士,雙方推推搡搡起來。
不過等看清了布告內容,整座塔院的商販都不再關注巫師與衛士的爭執打鬥,反而群情如沸議論不已。
“阿柳娜死了。”
“城主夫人暴斃!媽呀!”
被灰袍巫師撕下的告示上寫的言簡意賅老城主與阿柳娜的長子白音宣布,將擇日繼承城主之位,以禦外敵。
在城內溜達了一天後,戚靈原本指望找那位城主夫人再談談,再不濟也能交換下對時局的看法,可不曾想,昨日還保養得當氣色紅潤的阿柳娜,今日竟然在花神殿中溘然長逝。
白酉與戚靈對視了一眼。
事出有異。
然而格虎城內的事,倒有些棘手了。
畢竟此番戚靈首肯西嶺大軍東征,絕不是為了複仇,根本目的,無非是為了以戰止戰,停歇掉紛爭及任何足以使業海失控的禍端。
雖說格虎城派係內鬥有利於即將到來的戰事,可若城內先內訌,數萬兵馬廝殺奪權起來,那無異於在人口百萬的格虎城中丟下一驚天炸雷,即便是戚靈與白酉,麵對浮躁人心與未知勢力,也能真切體會到眼前選擇的局限性。
體內雪琴魄道“主人有些為難了,玄鬆,平日裡就你主意多,最近怎麼都不吭聲了。”
玄鬆魂道“哎!主人要在權衡各方勢力,在使業海波瀾平衡的前提下,協調或降服對手,這比單純去消滅殺氣騰騰的對手,確實要棘手許多許多,古來征戰,攻心最難,更何況,攻取這東丘天下百萬生靈之心。”
雪琴魄道“喲,你也很懂啊,可是,昨日還拈花微笑的阿柳娜,怎麼就突然蹊蹺嗝屁?”
玄鬆魂道“提及這個,我倒想起一些細節,既然是暴斃而亡,花神殿中有三人最為可疑。那個殷勤諂媚的學士老頭,據韓苦兒揭露,此人居其位而謀財成性,心裡頭壓根不在乎城主是誰,可謂鐵打的學士流水的主子,他會不會從中暗害?而凶神惡煞的妖盟第一衛士牙欒崗,負責護衛阿柳娜身家性命,此事他也難辭其咎。至於那位暗藏殺機的大巫師蘇洛,眼神目空一切,再將昨日種種仔細琢磨,我估計,那個女人更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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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琴魄道“不論如何,喜好通靈珠寶的城主夫人,算是再無緣摩挲把玩那些被她親手束之高閣的珍寶了,一麵之緣,天人永隔,最重要的是,此人對長戚大人頗有敬畏,所以終歸有點遺憾。”
戚靈與白酉靜靜立在角落,看著此刻的寶華塔院裡如同南瞻部洲一樣,秩序崩塌,混亂不已。
一心扞衛大公子白音的妖盟衛士,為了完成張貼公文通告的使命,開始與前來糾纏鬨事的巫師們拔劍相向。
這些巫師應該就是大巫師羅格的徒子徒孫,也不敢在城內恣意釋放咒術,那隻會將謀反作亂的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所以隻是儘情肉搏推搡,還不時從嘴裡蹦出些給對方家人的問候。
白酉聽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話,低聲歎道“西牛賀洲與南瞻的生靈,動口業的內容,也這般如出一轍麼。”
戚靈凝眉道“是非惡海,惡性皆通!”
白酉道“從前,我說過些離經叛道措辭,你都要數落我一番,說這是禍從口出,你還記得嗎?”
戚靈眉目稍作舒展,“不……不記得了。我對白真人還指手畫腳教訓過?”
白酉輕聲作笑,道“那你應該也忘了,是如何袖袍一揮,施展風靈,將我揍得沒火氣。”
聽完此話,戚靈體內的玄鬆魂憋不住道“還有這事?這我可真好奇了哎,這懟天懟地的清微劍氣第一人,居然還揍過主人揍?!”
雪琴魄也忍不住道“那必定是白真人尚未修煉到火候,而彼時呢主人又正值靈力全盛之時,二人相逢,說白了不外乎是神靈與凡夫對決,那麼白真人落下風也是可以理解!”
戚靈聽了兩妖的話咯咯笑出來,作聲道“白真人倒是實在,有什麼都不瞞著我。”
玄鬆魂又插科打諢了幾句,戚靈發自肺腑的燦然笑顏,倒讓白酉麵露窘迫,可惜戚靈剛笑出聲,背後就傳來一個惱火的聲音。
“遇上城主夫人大喪,你們這些外族,竟笑的如此開懷!”
白酉回頭,見一隻花斑巨蟒拱起背朝戚靈嘶叫。
而花斑巨蟒的下半身藏在一隻碩大無比的篾簍裡,正被一個身高過丈的雙角巨妖背著,花蟒看著白酉漸漸逼近,眼裡充滿警戒。
雙角巨妖渾身肌膚是鸚鵡綠色,罩著幅零碎軟甲像是結滿了疤,他慵懶的扭轉著巨大身軀,花斑蛇連同篾簍頓時被繞在巨妖身後。
“這像是南瞻部洲的人,他們號稱最重禮節,看來也不過如此。”巨蟒卻並不乖巧聽話,它仍舊從巨妖肩頭探出腦袋口吐人言,“笑吧笑吧,自討苦吃,待會兒就笑不出來了。”
白酉手指微曲,對準蛇頭陡然彈指,巨蟒如同中了邪,突然間就禁閉牙關竄出篾簍,數丈長的身軀抽搐幾下,頭也不回朝集市角落逃竄,一群專門在垃圾堆裡出沒的豺妖被嚇得炸毛,也氣呼呼一隻一隻追蹤著巨蟒衝入陰暗巷子,反倒是身背篾簍的雙角巨妖反應遲鈍,遲愣愣道“啊呀,你們嚇到我的小長蟲了,要是它再偷偷叼走鵪鶉精,我又得賠人家錢了。”
雙角巨妖扭身便去抓蛇,他跑遍半個集市,順著臨河城牆的根基,出一道門,繞過一棵巨樹,進到一間塗滿綠色油墨的建築,戚靈跟在後麵,到最後和白酉也置身其中。
一間沒開窗的石室裡。
巨大橡木桌案前頭,站直那隻雙角巨妖。
桌案邊靜坐一隻白象精,以及渾身鵝黃羽的高個子夜鶯,也因為這三位身軀碩大無比,一個隻露出大半個腦袋的矮人,手端酒杯,顯得與之格格不入。
戚靈倏地衝了進來。
矮人率先發出叫聲,試圖提醒白象,夜鶯瞬間撲上桌案,探出利爪撕向戚靈衣衫,不過戚靈用更快的速度在羽翼上輕揪幾下,握了一把羽毛在手,對著自己臉頰扇了扇風。
“好熱的天氣。”
戚靈嘟囔了一句,旋身麵對著白象與夜鶯。
矮人似乎打算一溜煙逃走,石室門檻另一端白酉的道袍卻將出路遮住大半。
白象精沉吟一陣,甕聲問道那雙角巨妖“兩角怪!這女人是做什麼的?”
巨妖神思有些遲愣,“我蛇溜了,興許,他們在幫我找小花。不過我一路也沒瞧見小花蹤跡,就估摸著,小花有可能迷路,會不會順著氣味逃回這裡,我便再次趕來了。”
白象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往前伸了伸象鼻,目不轉睛盯住戚靈,“小女人,你怎麼跑到這裡來的?你不該在格虎城裡到處亂跑的。這裡是私家宅邸,擅自闖進來,可不禮貌。”
“宅邸?”戚靈破天荒露出些無賴神色,“誰家宅邸會連瓶瓶罐罐都不放,隻擺上一張大桌案呢。”
矮人仰著脖子質問道“小女人,你是誰家的孩子?再要放肆,待會兒我們可就真不客氣了。”
夜鶯也想跟著撂下幾句狠話,瞧了眼被戚靈抓了一掌的鵝黃羽毛,便把言語卡在喉嚨裡,隻是一個勁納悶,格虎城人族的身法怎麼也會形同鬼魅般迅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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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人瞧了眼手中的大號陶杯,猶豫一下,鼓足了勁朝地上狠狠一摔,“啪噠”的碎裂聲傳到石室頂上,緊接著一陣怒吼聲交錯起伏,八九個矮人手執大號鐵器紛紛跳在門外,隻不過因為身手笨拙互相推搡,又被白酉鼓動大袖遮擋住視線,就在門檻上頭擁擠著裹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