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頭一次正視掌中劍。
孱弱小手與纖細劍柄,勉強算的般配。
隻是三尺青鋒,由一個瘦竹竿似的丫頭緊握,總歸顯得長了些。
小道童張仁牢牢抱住鎏金馬腿,瞪大眼珠子,在他的凝視之下,原本還是小碎步前行的馬尾辮少女,一鼓作氣,在距離那團層疊觸手五十步處,驀然被大地湧出的另一根觸手驚擾,少女站立不穩,踉蹌幾下,手中本能胡亂揮劍,隻是觸手快速遊曳,將少女撞飛出去,摔得不輕,仍舊獨獨撲向了謝凝雲置身的垓心。
小道童原本以為,烏月體內那團遊移不定的真氣,會再次顯化。
然而少女揮劍,平平無奇不說,甚至險些脫手飛出。
張仁擦了把冷汗,謔,清微劍氣,還得看師兄。
這丫頭若是打娘胎起就能揮劍決浮雲,那些個苦修數十年的老劍師們,早該羞煞抹脖子了。
不過小道童對那位劍器女主謝凝雲滿腹信心,早些年就聽清簡真人在論劍台講道,劍之一道,若欲傷敵百步之外,非劍氣與劍意不可。
然而二者有彆,劍氣須以清微真氣做底子,得一步一個腳印修行,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
而劍意要更難修持,意在氣先,意行氣行,一旦劍意足夠精粹,那麼天地之間自然流淌的無形真氣,會主動親近追隨這份劍道意念,所以劍意所至,即有先天真氣隨之,再不須耗費自身氣府蘊藏。
西牛賀洲用劍者寥寥,善劍者,必定迥異於常人,對於這位劍器女主,小道童打從第一眼見麵時,就做到了心中有數,嗯,這娘們,不好惹,絕對不好惹。
隨著西邊那些觸手縫隙中劍光錯落,百步之內天地間,黯然失色。
天色昏昧,仿佛即將入夜。
小道童趁機溜出去,將摔得眼冒金星的烏月硬生生拽了回來,這會兒圍攏在鎏金瘦馬底下的,有毒娘子和那名鴿奴黎箜篌,一人一妖,瞧見天塌地陷景象,皆是驚懼不已。
古董商人靳純一的手指關節,在輕輕叩擊馬腹,一邊說道“那些水族觸須之類的東西,在不斷消耗靈氣,而那位使劍的姑娘,在不斷損耗天地間的真氣。這片天地,本身就被圈禁隔絕,故而隨著雙方纏鬥不止,靈氣稀薄,真氣也在減少,這小天地間原本的道意,無法具象顯化,故而像是天黑入夜一般,不必驚慌,待我請位朋友出來。”
小道童緩緩扭過臉,“什麼,出來?”
原以為這古董商人手持當盧牌,是件煉化過的上古重器,哪知僅召喚出一匹矮牆似的瘦馬,不能騎也不能跑,說到底,不過湊合著避險用,實可謂虛張聲勢。
但不知何時,男人不斷叩擊馬腹,三三兩兩,大似敲門節奏。
小道童扶了扶發髻綸巾,在馬腹底下仰臉瞧了瞧,真是燈下黑,裡頭不會藏著個大活人吧。
果不其然,直到謝凝雲斬碎第三輪諸多觸手,天光極度暗淡之際,馬腹忽的閃出耀眼寒光,如月照古潭,一個頭彆木釵的枯瘦老頭兒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冒出,從馬腹探出個腦袋,眼神冷漠掃視一番四周,眨眼功夫,又將下半截身子從中爬出。
枯瘦老頭兒又看了眼靳純一,神情滿是怨懟,不過耳中灌滿了觸手舞動的呼嘯聲,立即明白了古董商人用意,不過老頭兒對眼前狀況不置可否,轉頭望向謝凝雲,猶豫了一會兒,微微點點頭。
靳純一悠悠歎了口氣,“破天荒的就這麼看著?你不一直對我說,在尋找這玩意,人麵觸須,雜糅血脈的關外生靈?”
老頭兒輕輕打了個響指,不過兩條腿,一如鎏金瘦馬的四蹄,僵直不動。
老頭兒就這樣丁字步站在原地,信誓旦旦道“此地石骨渡水,祿存之氣,並無走龍之脈。故而,不生灰燼餘孽,所見皆是虛妄而已。”
靳純一皺了皺眉。
老頭兒抖落衣袖,翻身騎上鎏金銅馬。
銅鑄瘦馬竟變得通體雪白,片片鎏金滿溢白光,化作細細麟羽,搖曳生波,緊接著瘦馬身軀抖落,朝著百步外的天穹一躍而去,奮蹄揚威。
空中似有一道無形巨幕,頓時漣漪陣陣,方寸之間,那道無形屏障被震出個口子,靈氣與真氣傾灌而入,天地晦暗之色瞬間消退,逐漸恢複如初,然而外頭時辰卻已到了夜晚,連同毒娘子和那名鴿奴在內,都能清晰看到天地運轉的過程,而無儘的地穴觸手也隨之黯然,猶如一副水墨畫卷,暈散開來,最後畫麵直至消失不見。
空中高懸一輪殘月。
那老者,獨騎瘦馬踏殘月,緩緩落下。
謝凝雲單手負劍,她有些茫然。
鏡花水月的幻術,為東丘巫師所擅長,可此時的鎖靈窟附近滿目狼藉,若是尋常幻術,不該造成這般實質傷害。
謝凝雲沒來由多了一些防備,唯恐此刻仍置身某種幻境,直到瞥見馬尾辮少女背著劍囊,飛快跑來身邊,才略覺一絲安心。
那名枯瘦老者背負雙手,眯眼瞧著這一幕,似乎在感受殘留天地間的那份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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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商人明顯有些發愣,漫步追上那老者問道“走龍之脈,走龍之脈,你倒是說清楚,為何出現這般境況?”
枯瘦老者微微哂笑道“這般境況,不恰是,跟我處境一般無二麼?”
處境?
古董商人靳純一心思急轉,自己這枚馬紋當盧,實屬古物不假,也經由巫道高人煉化,秘藏了這隻暗藏玄機的銅馬。
而鎏金銅馬本身,也是一件寶器,在當盧煉化之前,就已被煉作一件容器,完全可以理解為大箱子套著小箱。
至於這枯瘦老者,更是領教了巫道玄妙,活生生一個血肉之軀,竟也隨銅馬一道,曾被靈氣裹挾煉化。
大煉活物,聞所未聞,更不見經傳。
可偏偏實證在此,最初這位古董商人發現當盧內的層層機關,吃驚不小,以銅牌召喚銅馬,以銅馬牽引出活人,直到老者親口講述了過往,靳純一才確信了事實,而老者這麼做的目的,居然是擔憂死生大事!
西牛賀洲寒來暑往,人壽終歸有極,老者夙願未了,心誌長久,又難以違背天地大道,隻好棲身煉化寶器之中。
如此一來,活人即死。
而直至寶器被人開啟,老者脫身而出,便算死消生繼,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冬眠龜息,老頭就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將神魂體魄寄居銅馬腹中。
據這老者所說,不止活人可以像凡物一般,隨靈氣進入氣府大穴,就連人的某段意識,某個念想,都能以異洲秘法抽絲剝繭牽引而出,再單獨煉化。
故而真正大巫師,可煉萬象。
專精煉化一道,其心包舉寰宇。
按照老者的意思,那些破土而出的觸手根須,不過是虛幻假象,包括這道隔絕天地的禁製在內,皆是如此,很像是一段意識,被某人煉化過的意識,在某個特定狀況下感應而生。
老者大夢方醒,水米未進,說上三兩句話後,就不由自主咳了幾下,靳純一沉默良久。
老者話音自始至終也被謝凝雲和李良笈聽在耳中。
謝凝雲主動來到跟前,收劍入鞘,泯然問道“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者十分客氣的回了句,“不敢當,老朽無名無姓,九死之人而已。”
九死,抑或久死。
謝凝雲並未聽出“死”字前頭是何所指,隻好眨了眨眼,“老先生,適才打破幻象,出手不凡。又認定剛剛所見種種,乃是煉化過的意識,這句話,小女子很感興趣,誠心請教一二。”
老者神色淡漠,“巫道源流,非爾等所能參透,不過我倒是不介意提醒你,是不是在這裡得罪了什麼人?”
長垣鎮,仇家?
不等謝凝雲反應過來,老頭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