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粟,鬼夜哭。
天雨錢,聖人出。
暮雲四合,連下了三天的奇雨,在二更時分,一刻停住。
西牛賀洲東丘格虎城南七十裡,有一處人族聚居的小鎮,名為太平鎮,鎮子青蚨巷的一間泥胚茅屋,一個少年獨倚門框,抬望眼,見星河燦爛,銅疙瘩不會再從天穹跌落,才安心落意,念叨了一句,不知莊稼地那些青苗,可還好?
少年姓安,名平塵。
為了護著那間茅屋的黃泥牆,已經三天沒怎麼合眼,此刻覺得眼皮沉重,用最後氣力,扒開屋裡的銅鏽疙瘩堆,安然躺了下來。
再次睜眼時,不知過了多久。
少年呼出一口悶氣,仿佛曆經一場噩夢,他緩緩起身,揉了揉疲敝筋骨,來到小鎮街衢上,那些熟稔的街坊鄰居,攜家帶口,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攙扶著,將街上的銅疙瘩聚攏在身側,再用麻袋往自家宅院裡搬。
少年掃視了一番這些銅疙瘩,神色中,是毫不掩飾的落寞。
自家茅屋頂的橫梁已被蹉跎銅雨砸斷,他壓根沒學過木匠手藝,自從爹娘去後,也隻是為借米一事而發過愁,不過這會兒,他卻將目光落在鎮子南邊,那座三層青瓦小樓。
“第幾袋了?”一個眼神清澈的少女站在不遠處,催促身旁一個婦人,“要不,就搬這麼多吧,院子裡頭也滿了。”
“傻丫頭,這些都能賣錢,你還嫌多。”少女的阿娘嘴角掛著笑意。
如同丟了三魂七魄的少年,毫無生機的眼神平複些許,他朝少女呼喚道“小柔,這些疙瘩,真的能換米換錢?”
婦人瞪了他一眼,示意安平塵嗓門小些,不過婦人似乎料到少年要這麼問,不假思索回答“當然能換些錢,你快回去,將屋裡的銅疙瘩拾捯一下,都裝起來吧。”
少年眼角抽搐一下,跑回茅屋,找了麻布口袋,裝滿一大包,吃力背在肩頭,沿著街巷深一腳淺一腳,跑到了相隔兩條街的一間三層青瓦小樓底下,最終有氣無力的敲了敲院門。
院門虛掩著,少年見無人回應,隻好原地站著靜候,“先生?你在裡麵嗎。”
一位身材消瘦的人族老者使勁搬開院內銅疙瘩,才拉開門扉,看了眼少年麵容,又將視線落在少年肩頭,沉吟道“平塵,你帶著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安平塵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老者卻邁步而出,一雙晦暗眼眸望向街角,小鎮上百姓,不論人族還是妖族,都在沒過腳踝的銅板堆裡睜眼躺著,就是躺著,四肢發軟動也不想動,整條青蚨巷已經沒有一寸敞亮地方。
滿地都是銅板子錢鏽成的銅綠色疙瘩,數量巨大形如丘陵,一直延伸到鎮子外。
安平塵實在背不動麻袋了,算到這會兒,他已經餓了一天,搬動這袋子就耗去了僅剩那點體力,可少年又怕打擾了老者出神遠眺,隻好在齒間崩出兩個字,“先生!”
老者扭過臉來,目光落在少年黝黑臉頰上,再次重複了之前的問題。
少年急忙回道“李家大娘說這些硬塊可以賣錢,我,我想拿過來,還米。”
老者俯身撿起一塊銅疙瘩,在牆上磕了磕,拿手指掰下其中鏽蝕在其中的一枚銅錢,拿袖口擦了擦銅錢正麵文字,放於掌心,對少年語重心長道“這就是錢。隻不過不是咱們這裡的錢,至於上頭寫著什麼,我活了八十餘載,竟不認得,但可以肯定,這裡每一枚銅板子,都是錢。”
少年瞪大眼眸,一臉不可思議,“錢?老天落雨,卻是下錢?”
老者凝眉歎道“我的故鄉那邊,有句古語叫作,天垂象,必有征兆。可潑天富貴砸入家院,又豈是好事?平塵,不要碰地上的東西,這不屬於我們,不屬於咱們太平鎮青蚨巷!”
少年攢緊麻袋的手瞬間鬆開。
一袋子銅疙瘩滾落在地上錢堆,互相撞擊,散落出不少碎銅板。
脆響如鑾鈴。
老者同時望向鎮子,望向一個個激動撿拾銅鏽錢堆的小鎮百姓,哀歎一聲,“微斯人,與誰付萬兆金銀。”
安平塵對老者的話頗為費解,隻能問“先生,怎麼了?你好像有點不開心。”
老者苦笑一聲,沒未解釋更多。
一個自幼父母離世,清苦無依的孩子,憑著幾畝薄田勉強度日,甚至不懂金錢為何物,居然成了小鎮唯一一個不看重錢財的生靈。
三日後,太平鎮上,忽的商賈雲集,最遠的,甚至來自寶華城。
小鎮原本以務農為本,鎮子街衢口,牌坊匾額上頭都刻有“安分守己”四個大字。
偏巧在這幫商客到來後,那座被銅疙瘩砸缺角的牌坊,被商客們集資重修,牌坊匾額竟改作“青雲碧落”四字。
所謂青雲碧落,無非指的是小鎮上前日落雨,降下的銅綠疙瘩,這些“廢銅”被商人們以五錙換一斤的價格,悉數收去大半。
剩下的,唯有青蚨巷的一間泥胚茅屋,以及兩街之隔的青瓦小樓前,仍舊堆滿銅疙瘩。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幾個外鄉商客在青瓦小樓那邊吃了閉門羹,便團團擠在泥胚茅屋前頭,衝著裡頭衣衫襤褸的安平塵吆喝。
少年頭也不抬回道“你們喜歡,就搬走,這些都不屬於我。”
外鄉商客們大喜過望,剛要擠進門去搬弄地上銅疙瘩,突然聽得身後一聲嗬斥。
“讓開。”
一隊身穿東丘妖盟亮銀色鎧甲的妖軍開道,走出一位套了黑色長袍的魁梧男人。
男人左側站著鎮上那位老者,老者朝著按安平塵招了招手,溫聲道“平塵,過來,見過荀大人,這是格虎城寶泉司主事,統攝東丘乃至整座西牛賀洲的財運命脈。”
安平塵被眼前陣仗下了一跳,怯生生走到破陋門口,“先生,這……”
老者換了慈眉善目的神色,滿心的歡喜,說道“彆怕。荀大人將收你為弟子,從今日起,你就不必種地,不必挨餓了。”
少年甚至不清楚弟子這種身份,意味著什麼,更難以想象,一場天降銅錢雨,卻是人為施法的一場試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