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衛生院回到家之後,荔香又搬回了老宅的下廂房。
放牛妹嫌她晚上總是哭,吵得大家都睡不好,便讓她搬去下廂房。
荔香每天都哭,內心積滿愧與痛。
她閉上眼,腦海裡總浮現出那天的畫麵——
那個沒了生氣的小人兒乖乖地蜷在盤子裡。戴著手套的護士嫻熟地把盆端近床前,像飯店服務員端上一盤剛做好的熱菜一樣平常。
護士用手肘推醒床上的荔香,用尖尖的下巴指指盆
“諾,看好,給你弄出來了!”
隻看一眼,眉目還沒認清,護士又端走,消失在病房門外。
她的孩子就像一顆早晨的露珠,輕易地消失了。
荔香的心臟如做壞的麵團,摁下去,死死地硬著。
放牛妹的心倒是很寬,來回晃動著她那肥壯的身軀,哄著背上正欲入睡的桃之,手裡利索地折下芹菜葉子,眼皮也不抬
“也好,打掉了也是好事,就算生下來,兩個女孩,也遲早要送掉一個,不然怎麼生兒子?長痛不如短痛,你也放寬心吧。”
心灰意冷的荔香彆過臉,不願意搭理。
她心裡最恨的是英富,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
她整日整日地睜著眼,望著高高的屋頂上的瓦片,那唯一一塊蒙垢的玻璃,透進來一點天光,先是慢慢變黑,再慢慢變亮,又再次黑下去。
陂裡的遠處近處,響起稀稀拉拉的鞭炮聲。河對岸的王屋村,鞭炮響的更加熱鬨,隻是等傳到這岸,經由浀星河一洗,已經黯然下去。
一晃之間,進入農曆十二月,冷空氣落到這片青邊碗底中。
陸陸續續的有人背著大包小包回到家鄉了。
荔香從抽屜裡摸出那盒火柴,封麵上的小人,仍然在憨笑。她盯著看,看了很久很久,才掏出第二根,點燃,閃現英富那張陽光的笑容
“等我回來!”
話音一落,火一燒儘,燙痛了手指,英富也消失了。
這時,陶阿婆推開房門,她先探了頭,小聲地說
“我來看看你。”
微暗中,荔香虛弱地靠坐在床沿,把手中的火柴盒收了收。
陶阿婆走近前了,才看清她的眼睛蒙了一層剛燃燼的煙火灰,不由得伸出已經枯老的手攏了攏她額角的卷發,語氣溫和地勸說
“你這也算大月子,不能成天的傷心,會弄壞身子的。”
“陶阿婆,我心裡過不去。”
荔香的臉垂著,眼淚掉下來,那本是她身上的活生生的肉,卻硬生生地,被殺死了。
陶阿婆歎了口長氣說
“一個時代一個時代都這麼過來的,不止你,還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也受過和你一樣的苦。你要看開,看開了,日子才能繼續過下去。”
荔香搖搖頭,將來的路,茫茫如夜夜落下的風霜。
“你還年輕,以後還能再生的,等英富回來了,再生一個!”
陶阿婆的手指抿去荔香臉上的淚痕,然後神神秘秘地說
“你先彆哭,我給你說個事。”
她起身警覺地看了看窗戶外和門外,確認過沒有人後才回來,她小聲地說
“你這個事啊,是二妹那個大姑子王玉秀去舉報的。造孽呀,自己的沒了,也不讓彆人好過。”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遭人舉報,那天的荔香,已經坐上公共汽車,轉乘火車,平安到岩北娘家,穩穩當當地生下這個孩子……就一步,就差這一步。
阿婆搖了搖頭繼續說
“你也彆怪她,失了孩子的,有幾個不得失心瘋的。”
荔香點點頭,小聲地說
“我不怪她。”
女人何苦難為女人,都是可憐的人。
這種事,在當時屢見不鮮,家家灶額一般烏,大家舉報來舉報去,誰又怪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