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一自從服化了金丹之後,日漸覺得身上燃著一股燥火,讓他渾身熱辣辣的,仿佛吃了進補的丹藥,精氣十足。那日與漪嵐在殿中捅破了窗紙,便也就沒什麼禁忌了,日日與她廝混在一處,全無心思過問其他事務,卻又是偷偷摸摸的,不敢叫人看見。然而,這等事豈能藏得住,且當事者又是漪嵐,恨不能將她已攀附上了宗主之事鬨得人儘皆知,以無可替代的方式。她哪裡想到,這種方式乃是最容易替代的,隻要稍有姿色,隻要稍用心思,隻要經過白崇一授意,就可輕鬆取代了她。令她更沒想到的是,這一切來得又那麼迅速。白杉到遼州的頭等大事,便是替宗門網羅天下美女,這是白崇一親自授意過的。白杉是個忠實的仆人,時刻將主子的命令記掛在心上,唯恐怠慢了,因此,他上任不足十日,便半搶半逼、半哄半騙,選出了一百名德才兼具的美人,又在其中經過層層考核選拔,精挑細選出三十二位傾國傾城的來,叫弟子陪著,精心護送到宗門去。餘下的六十八位畢竟也是下了功夫才選出來的,怎麼會輕易遣散回家呢?且留在遼州府衙裡,好生豢養起來。
白杉像是押送著身家性命一般,一路上戰戰兢兢,生怕路途遙遠出了什麼差池。好在,這一路還算平穩,隻一位美人半途染病,救治不及,一命嗚呼了,餘者全須全尾,並沒出什麼紕漏。白杉並不敢貿然進宗門,而是繞到大關城,將三十一位美人安排在驛館中,隻身一人去見白崇一。
白崇一見到白杉,自然是心情大好,隱隱猜出了他回來的目的,刻意試探道“你去了這幾日就回來,是遇到什麼麻煩事了嗎?”白杉恭恭敬敬地道“我是來報喜,並不是報憂!”
白崇一還未聞喜從何來,已是喜上眉梢,忙確認似的問道“何喜之有?”
白杉道“我上任前宗主所交代的事,如今已辦妥了,特來交差。”
白崇一仍是裝糊塗,問道“我交代你何事了?”
白杉道“宗主說要選些遼州女子充斥宗門,添些顏色……我命人暗中啄選,層層選拔,從中挑出了色才氣俱佳者三十二人,合天下三十二州一統之意,奈何半途中病死了一個,我已命人再遞補一個來,因此不敢叫她們入門。現安頓在大關城的館邑中。”
白崇一聽到“三十二州”,又聽到“死了一個”,心裡便有些膈應。難道暗合北境落於他人之手嗎?然白杉一片忠心,又不好冷落了他,因此強顏歡笑道“你倒是有心,我隻是隨口一說,竟當成了頭等大事。不過,今後還要以州內事務為先,莫要玩物喪誌,本末倒置了。那一個也不要再選了,選一個便叫一家骨肉分離,這三十一個已是罪過了,何必再徒增民苦。”
白杉高聲唱道“宗主時刻以民為先,實在是天下之楷模,萬世之大幸。”又請問道“我去將她們送進宗門來嗎?”
白崇一想了想,道“還是不要聲張為好!”白杉領會其意,跑到大關城去,將那三十一個女子儘打扮成白元弟子模樣,夾在一群弟子中間,浩浩蕩蕩地領進門去。一路上,白杉諄諄相告,講說了宗門裡的規矩和禁忌,唯恐她們冒失,給自己闖出什麼禍端來。而這些從未出過遠門的姑娘,經過一路上的顛簸搖晃,又經曆了大關城的燈紅酒綠,如今又被大段大段的宗門忌諱充盈耳道,腦中已是暈乎乎的,如墮雲裡。她們如同待宰的羔羊,一入了這門,便成了吃人的猛獸,將白崇一心神吞食的同時,也將國運吃了個精光。她們是幸運的,畢竟有了見識,有了富貴,有了千萬人求之不得的權勢與名望。她們又是不幸的,要因著自己的無辜而受後人的唾棄和不齒,若以此而論,那死在了半途中的姑娘倒成了最幸運者,她實可以算得上為國殉職。
白崇一迅速墮入這三十一個姑娘沾著泥土的“清新之氣”中,很快忘掉了那死在半途中的,有怎樣的不祥與指向。漪嵐每每去“拜見”白崇一,都被他以“忙於公務”為由拒之門外。她隱隱覺出了危機感,幾經打聽之下,很快就知道了其中的緣故,心裡堵成了疙瘩,卻一時想不出解開的法子。悶了月餘,漸漸感覺身上有些瘀滯,不思茶飯,竟時而想要作嘔。起初她全沒在意,隻以為是憂鬱成疾,便自己調製了些舒筋化瘀的丹藥吞服下去,然而卻仍未見有好轉之相,便自窺內經,兀地發現,竟是有了身孕,且胎心跳動已十分穩健。漪嵐先是驚慌,隨即又是大喜,她很明白這對她意味著什麼。因此,她要好生養著,悄悄養著,至少在瓜熟蒂落之前,不能輕易示人。因此,她向白崇一請辭了宗主堂堂主之位,躲到東山上修行去了。此刻的白崇一正流連於眾多鶯鶯燕燕之間,全以為漪嵐乃是使小性子,哪裡有心思理會她,便索性同意了她的請求,放她走了。
如此八九月之後,漪嵐果誕下一名男嬰來,用繈褓裹住了,縱身飛回宗門去。這期間,白元宗門裡熱鬨非凡,白崇一無心理政,族務國是均交給白楸處置,他一心隻想著要儘快生出個兒子來,繼承自己的大業。然而,或許是天意弄人,無論他怎樣賣力,卻總覺得有力無心,不像臨陣打仗那般容易,看似勝了,到頭來卻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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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一自然是極煩惱的,這煩惱亂了他的心誌,愈發無心於案牘,遇事總是煩躁不堪,對下也是多有震怒,與往日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一時間上下皆噤若寒蟬,不敢近前。漪嵐到了宗門後,並沒有直接去見白崇一,而是找到薩滿普一,見了麵便撲簌簌地哭起來。
自從幫助白崇一服化了金丹後,普一便好似被掏空了精氣一般,身形日漸岣嶁,精神也萎靡下去,像是忽然老了幾十歲。見漪嵐懷中抱著個繈褓,又哭得梨花帶雨,趕忙迎上前去,關切地問道“漪嵐堂主何故啼哭?”
漪嵐聞言,不僅沒有止住,反而哭得更慟,好像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普一有些不知所措,怕引起外人悱惻,忙關了門,又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有什麼事隻管與我講便是,何故哭得這般傷心?”
漪嵐這才抽泣著,斷斷續續止住了哭聲,卻一時氣短,說不出話來,隻得將繈褓敞開一條縫隙,露出了安然熟睡的孩兒麵龐。普一先是不解其義,隨即猛然間醒悟,忙合上那縫隙,低聲驚問道“這是?”見漪嵐輕輕點了點頭。普一忽然將頹靡的身子挺直了,不住地在屋內轉圈子。又折返回來,將繈褓挑開一條縫隙來,仔細端詳了片刻,問道“宗主知道了嗎?”漪嵐搖了搖頭,啜泣著道“他哪裡還肯見我!”又抬頭看著普一,滿眼含淚地傾訴道“可憐我母子二人孤苦無依,走投無路才來求薩滿,替這孩子謀一條活路,我到九泉之下也得安心了。”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
普一看了看孩子,問道“這是個男娃嗎?”漪嵐點點頭,普一才勸道“既已有了孩子,就不要那麼悲觀了,凡事要向好處去看,說不定會‘柳暗花明’、否極泰來。”
漪嵐又高聲道“請薩滿救我們母子。”說完,抱著孩子就要向普一行跪拜大禮。
普一趕忙上前去扶,勸道“這全是你母子二人的造化。隻是近來宗主性情乖張暴戾,這麼大的變故,還是要謹慎些。你先在我這邊安頓下,待時機成熟時我便向宗主稟報。”又歎著氣道“我想他看在孩子的份上,也定會給個說法的。”漪嵐拜謝普一救命之恩,由著他去安排,心安理得地住進了薩滿殿偏房中。
普一將漪嵐母子安頓下便急匆匆地趕去見白崇一。一進殿門,便見他正獨自一人坐在龍椅上,扶著額頭,暗自傷神。聽見普一進殿,也不抬頭看他一眼,直待其施禮稱頌,才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有什麼事嗎?”說著,抬起頭看了一眼普一,見他彎腰駝背,形容枯萎,知道乃是為自己服化金丹受到了反噬,心裡便不由生出幾分虧欠之意,麵色也下意識和善了幾分。
普一挺了挺身子,抖了抖精神,問道“近來聽聞宗主不悅,特來探望,也是來解心寬的!”
白崇一輕哼一聲道“是誰說我不悅的呢?不悅這個詞是經你杜撰過的吧?原話該是暴躁乖張、不講情麵!解心寬?你用什麼來解心寬?我是心胸狹隘到何種程度,需要你來解心寬!”越說越氣,竟幾乎要跳將起來。若放在往常,普一是絕不敢再說下去,然而此時他心裡有了底氣,不僅毫無退縮之意,卻反問白崇一道“宗主是為何事惱心?”
白崇一不答,站起身來,緩步下了台階,將左右侍立的弟子譴下去,又反問普一道“彆個不知道我為什麼煩惱,你豈能不知?”
普一不答,又反問道“難道就沒有疏漏嗎?”
白崇一搖搖頭道“起初是三十一人,後來又更換了一百零九人,一一試過了,都沒有半點跡象,看來,是我的緣故了。”普一一言不發,靜等著白崇一繼續吐露心聲,他知道,唯有對自己,他才能肆無忌憚的傾訴,那些藏在陰暗角落裡的枯枝敗葉才不至於發黴變質。白崇一頓了頓,將火爆剛強都收斂起來,內心的悲涼迅速蔓延到臉麵上,長歎一聲道“我縱橫一生,也要強了一生,到後半途卻落得這般田地,可氣!可悲!可歎!費儘心機才找到了這枚金丹,又拚上身家性命將其服化,如今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都是上天對我的戲弄嗎?”說到此處,一股業火在胸中燃燒起來,卻很快又消弭下去,似是將白崇一真氣耗儘了一般,整個人看上去比普一還要萎靡。
許久之後,普一才說道“宗主不必如此,當心憂鬱成疾。國不可一日吳君,族不可一日無主,要為察燕幾千萬人和白元十數萬弟子保重身體。”
白崇一抬眼看了看普一,苦笑一聲道“連你也要跟我說這種話嗎?我連自己都不能顧全,哪裡會有心思顧全宗門和察燕?”此時的普一,心中不免有些輕蔑譏諷之意,心裡道“當年是何等的威風八麵,又是何等的以天下為己任,急火火地奪了我的朝堂,如今卻又怎樣?”然而,這念頭如癔症一般一晃而過,並沒在他心裡留下怎樣的陰影。轉念想到白崇一並不是真的悲哀,至少他不像自己那般,求之不得、徒勞半生。念及此,那種悲戚之感又蔓上了心頭,讓他本就佝僂的身軀更加蜿蜒,如一條將死的百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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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一收拾了下心情,強打起精神來,語氣中帶著些許怨懟向白崇一道“宗主一心隻在新人而忘了舊人!須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白崇一先是皺著眉頭,正要訓斥,猛地想起什麼來,轉頭看著普一道“漪嵐在你那裡?”見普一點頭,又上前一步,追問道“她怎樣了?”普一道“他們一切都好!”白崇先是點點頭,後忽然領會,驚問道“他們?指得是誰?她跟了彆人嗎?”
普一不敢再賣關子,將前後經過向白崇一老實交代了。不待他說完,白崇一就要去尋漪嵐,卻被普一一把拽住。白崇一瞪著普一問道“何故攔我?”
普一道“宗主將他們母子二人接來,如何安頓?那孩子尚在繈褓之中,又以何名分示人?宗主當日對滿堂鑿鑿而言,如今不過一年便要食言,他們會怎樣想?”白崇一被他一連串的追問澆滅了熱忱,茫然問普一道“那該如何做?”
普一道“以我之見,宜冷不宜熱,宜靜不宜躁。”白崇一自然知道此話的深意,站在那裡摩拳擦掌道“這初生的孩子嬌貴柔弱,千萬不要出什麼岔子。你到藥堂去取些安保的藥材,再去宗主堂選一些精銳弟子時刻守在你那裡。乾脆將他們悄悄接進宗祠中去,那裡除我之外彆人不敢入內……”普一打斷他的話道“請宗主放心,我定全力保他母子二人周全!”白崇一見他說得懇切決然,便停下來,挺直了身子,拍了拍普一的肩膀,卻沒有說話,隻是仰天長歎,似是吐儘了胸中淤積的喪氣。至少,能夠證明自己一切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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