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平安吃過早飯就騎車去給幾家沒有電話、住得遠的親戚報喪,二大也出去忙活兒。
金梅抱著兒子坐在當間的草墩兒上守孝,母親和小姑、二娘還有鄰居大嬸在和麵蒸饃。兒子總是哭鬨,金梅哄哄搖搖。今天兒子沒睡懶覺,她還沒吃完飯就聽見兒子在床上哇哇直哭,就把兒子抱出來,拿個撥啷鼓哄他,他還是哭;又拿個布娃娃哄他,他還是哭;又拿個塑料小鴨子哄他,他還是哭。金梅就急了,她大聲問“你到底是哪兒不美?哭啥——呢哭?”
突然,金梅聽見誰在問“誰在哭?”金梅抬起頭就看見——父親竟然坐起來了!對,就是父親!父親竟然坐起來了!“啊——!”金梅驚叫一聲,手一鬆,手裡的玩具掉在地上,差點把兒子也丟在地上,她趕緊把兒子抱緊。兒子也不哭了,睜大眼睛看著金梅。金梅看見父親舉起雙臂,伸個懶腰,長出一口氣,看看金梅問“小梅,我咋躺在這裡?”金梅說“伯,你——你——”她竟然說不出話來,父親想站起來,兩手抓住棺材邊框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就喊金梅“小梅,我咋站不起來了?我這是咋了?”父親雖然是在喊叫,聲音卻很虛弱,他麵色蒼白瘦骨嶙峋,胳膊、手上幾乎沒有一點兒肉。金梅這才反應過來,大聲喊叫“媽——媽——趕緊過來!趕緊——!”
正在和麵的母親聽見喊叫,趕緊小跑過來,邊跑邊問“咋了?咋了?”剛跑到門口就驚得立在那兒,睜大眼睛。父親問母親“你站那兒乾啥?還不拉我起來?不叫你給我買棺材,你偏——給我買,買這乾啥?”小姑、二娘和鄰居都跑過來,都不知道說啥,母親一下子跪在地上哭著說“你個死老頭子啊,你就彆嚇——人了!你還有啥話沒說趕緊說,你就彆——嚇人啦!”父親說“我咋嚇人了?我問你,我咋躺在棺材裡?”母親說“你——你都躺一夜了!”父親說“我不管——你趕——緊——扶——我出去。”父親說話有氣無力,聲音很虛。母親仍沒去扶父親,金梅就說“大,我扶你。”就把兒子放在草墩兒上,走到父親跟前,父親伸手按住她肩膀,她兩手撐住他的腋窩往起拉,但是力氣小還是起不來,父親急了就喊“平安——平——安——平——安去——哪兒了?”父親說話越來越虛,聲音越來越小。金梅說“平安出去了。”“哎——!氣死人——!”父親長歎一口氣,一手往後一揚,另一隻手也跟著往後揚,吐一口白沫就直挺挺倒下不動了,圓睜著兩眼,金梅嚇得愣在當地。
母親愣了一會兒,走到跟前看看,用手輕輕在老伴兒臉上抹一下,趴在棺材邊哭著說;“你個死老——頭子!走了走了還嚇人哩,你命再硬能硬過閻王?我知道你不服老,我知道你還有話說,我知道你想說啥,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安心走吧,這都是命——啊,人不認命不中——啊!”母親哭著拍著棺材,拍得“啪啪”響,手上粘的麵絮子甩在棺材裡,甩在人臉上、身上,甩在地上。小姑過來攙住母親,金梅也哭著攙住母親,小姑哭著說“大哥,你就安心走吧,安心走吧……”又是哭聲一片。
金梅和小姑把母親攙出去,二娘和鄰居也跟著勸著。終於平靜下來,繼續和麵蒸饃。
慶華哭著進來“我的伯呀——我的伯呀——”,跪在草墩上,金梅又哭開,兒子又哭了;金梅去拉慶華,姐妹二人抱著又是一陣哭,都哭成了淚人。金梅問“你剛回來?”“喔,”慶華問“我伯他咋了?”金梅說:“心梗。”“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一聽說趕緊就去買票往回趕。”“坐一夜車?”“喔。”“那你去倒床上歇歇。”“不歇了,在車上也是睡哩,一半夜兒睡不著……我咋能睡著?”說著又是哭。大姑女兒、兒子哭著來了,又哭。
二大叫輛拖拉機拉來一車土和磚,在院裡幫大廚砌鍋頭兒。平安回來,二大讓他拿大廚開的菜單兒去買菜,說大肉、雞肉就不用買了,咱村就有人養,我都說過了;牛肉、魚也先不買,你先去買菜。平安就拿大筐騎車去菜市場,買了一筐菜回來經過段門口時遇見卿寶,卿寶問他“買這麼多菜乾啥?”平安說“老丈人不在了。”卿寶說“需要幫忙了儘管說。”平安說“現在不用,明天埋人時再去,叫上咱同學,我沒時間說。”“好,我給他們說。”
買菜回來,二大說“對聯叫慶華寫,送碗筷、桌椅、蓬布的快來了,一會兒你接一下,當麵點清。”平安說“好。”聽見三輪車響,平安就出去,幾個人把滿滿一車東西卸下來,平安一一數清記在本子上,就和幾個小夥子一塊兒搭蓬子、擺桌子。乾完活兒,快開飯了,丈母娘讓他先給打墓人送飯。菜都用大碗蓋住再用手巾包好放在大筐裡,再包一大包袱饃,盛一小捅麵湯蓋好,一瓶瓷瓶沱牌大曲酒一條金芒果煙放在側麵,再抬到踏板車上,平安騎上車送到墓地。丈母娘一再叮囑“慢點兒騎,騎慢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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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在山根兒地邊,先往下挖再往裡挖,已經挖了快一米深的長方形坑。幾個人看見平安送飯來了,一個瘦高個子中年人大聲說“‘豬八戒’,你的酒來了!今兒準備喝多少?”“豬八戒”放下?頭挺挺肚子,反問“‘木頭棍子’,你這話不對,咋能說酒是我的?是我的不是你的?”“木頭棍子”說“酒是你的,菜是我的。”旁邊一個黑臉漢子問“那煙是誰的?”“木頭棍子”笑著說“誰抽就是誰的。”“木頭棍子”又對另一個說“你還不趕緊去拿飯?都念叨半天——了!”“誰念叨了?你才念叨哩!”
平安沿著長滿黃豆苗的地邊小路騎到墓地跟前,把飯筐抱下來招呼幾個人吃飯。一位看起來快五十歲的長者問“木頭棍子”“你娃現在學好啦?不喝酒啦?”“瘦高個”說“喝麼,咋不喝?今天這好酒不喝白——不喝!”“那你說酒是‘豬八戒’的?”“他能喝完不能?他能喝完就都是他的!”“都——喝完?那我還乾活不乾?還是你替我乾?”“我替你乾?你咋不做個夢再娶個媳——婦兒?”“哈哈哈……”幾個人笑著說著各自去拿飯吃起來。“木頭棍子”光顧著說話,動作慢,端著飯碗去拿筷子卻看見沒筷子了,就大聲喊“誰多拿筷子了?多拿筷子能吃兩碗,還是兩手都拿筷子往嘴裡塞?”平安說“筷子拿夠著哩,早知道多拿兩雙。”“豬八戒”“嘿嘿嘿”笑著問“誰?誰多拿筷子了?不叫他吃飯,有本——事把他飯也吃了!”“木頭棍子”看看沒人承認也看不出誰多拿筷子了,就拿著飯碗走到旁邊一片蘋果地邊,放下碗,折斷一節細枝,再折成兩截兒,他一邊折一邊忿忿地說“大活——人還能叫尿憋死?真是——的!”過來又拿起暖瓶倒點開水衝衝,就當作筷子拿起碗吃飯。“豬八戒”笑著說“‘木頭棍子’還怪有辦——法哩!”黑臉漢子說“就你會?”“豬八戒”笑著說“喔,都說他瓷,誰知道他還不瓷——哩!”“木頭棍子”笑著說“你不瓷你光會背媳——婦兒,黑燈瞎火背媳——婦兒!”“哈哈哈……”平安拿個?頭蹦到坑裡一下一下使勁兒挖土。幾個人吃完飯就讓他上來,平安收拾好碗筷回去。
平安回來,看見慶華拿毛筆在寫對聯,慶華的書法還是有板有眼、挺象回事兒的,五六個人在圍觀。旁邊就有人誇“這字寫得不錯嘛,能賣錢了!”慶華說“不行,不行,還差遠——哩!”“這還不行?謙虛過分就是驕傲!”“慶華,在景州掙大錢了吧?”“打工哩,還能掙啥大錢?”“找對象了沒?”“……沒。”慶華不好意思了。“不是吧,恐怕都快結婚了吧?將來住到省城了,咱鄰居去了還認不認?”“不會的,咋會不認哩?”慶華寫好,平安吃完飯拿一碗漿糊用木棍蘸著貼在門框、門腦兒上,幾個人幫忙看著。
平安上個廁所回來,看見父親、母親和哥都來了,坐在客廳。他心裡說不是說下午六點才來的嘛。父親出來上廁所時他也跟出來,低聲問“你都上過禮了?”父親點點頭。他後悔自己應該早點兒去村口接父親。
樂隊來了,在篷子口坐一桌。親戚陸陸續續都來了,哭著進門,悲哀的樂曲一陣陣響起。村裡人也來的很多,村乾部也來了不少。
二大把大肉、雞肉取回來,廚師、幫廚忙活著準備飯菜,院子裡人來人往,進進出出,一片繁忙。
平安沒事兒時就和金梅、慶華、慶祥跪在草墩兒上,聽見哭聲進來就跟著哭。晚上繼續守孝續香火。
三大帶著一兒一女來了,自然是痛哭流涕。平安上前安慰幾句,三大坐在一邊和平安父母拉家常,一兒一女跪在草墩兒上,和金梅幾個人說話。十點多,三大回去,一兒一女留下守孝。十二點多,平安父母去二樓歇。
第三天早上,又多來了一些親戚和村裡人,門前巷道兩邊靠滿花圈,後來放不下就靠到大路邊牆上,像是白花花兩行小樹,樹上開著閃閃發光的彩色花朵。有人怕起風把花圈刮倒,就在中間拉一根長繩子綁在樹上或者釘子上壓住花圈。花圈上邊、篷子口和兩側都掛有黑色長條挽幛,又增添不少肅穆氣氛。
卿寶、張軍、程亮幾個同學都來了,上了一百元禮。原定十點下葬,主事兒人害怕鎮上來人乾涉土葬就提前到八點半動身。平安和一家人給老丈人穿好衣服抬進棺材,把他的舊衣服包好,入殮封棺起靈,一群人痛哭失聲,金梅幾次撲在棺材上硬被人拉回來。樂隊起勁兒地吹奏著悲戚戚的樂調,響徹整個村莊,令人揪心、淚打路麵。平安抱著遺像,慶祥摔“盆子”,一群小夥子把棺材抬到三輪車上,一陣鞭炮聲響過,送葬隊伍向山上出發,母親在家看孫子。
金梅哭得幾乎要暈倒,被平安和慶華攙著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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