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他試探性地摘下金絲眼鏡,果然,那種芒刺在背的感覺立刻消散如雲煙。
“嗯……”
再戴上眼鏡,波莎夫人的視線刹那間變得犀利起來。
“嗯?”
波莎夫人溫文爾雅。
“嗯……”
波莎夫人寒光乍現。
如是往複測驗幾次,波莎夫人的精神狀態就像膝跳反射一樣隨著眼鏡的存在與否激烈波動。
雷納德嘴角抽搐地看著這兩個對眼神的神經病,無力與疲憊感幾乎將他的心淹沒。
一個精神病,一個二五仔,要他帶著這兩個貨色和奧地利最高端的人才天團對抗……
揚·胡斯啊,你帶我走吧!
“雷納德先生,您怎麼了,是飯菜不合胃口麼?”
“沒事,隻是眼睛進沙子了。”
雷納德悄悄抹掉委屈的眼淚,強撐著莊重的姿態與約翰對壘。
“約翰秘書,羅貝爾主教,您們邀請我們聚餐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彆賣關子了,請明說吧。”
羅貝爾依然嗯造烤雞。
約翰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輕飄飄地吐出一個詞語“彆急。”
急了!
雷納德隻感覺一股熱血被血壓一股腦地頂上天靈蓋。
他竭力壓下不冷靜的想法,強作笑顏“秘書先生,您希望賜農奴以自由,本意自然大善。但領主與農奴的契約乃是摩拉維亞數百年的傳統,國土安定仰賴於此。現在摩拉維亞在偉大的陛下的統治下歌舞升平,其樂融融,何必強作更改,反惹世事紛擾,攪擾百姓生計呢?”
往日惜字如金的雷納德一股腦吐出這麼多話,看得出確實是急了。
“歌舞升平?我看未必吧。”
約翰推了推金絲眼鏡,波莎夫人的眼神隨之犀利。
“據我查詢布爾諾城收支卷宗所知,去年全年,布爾諾市民與城堡附屬村莊共計繳納各類稅貨——包括糧稅、通行稅與行會稅在內——合計兩萬兩千弗洛林金幣,占全摩拉維亞稅收的三分之一左右。其中三分之一由布爾諾領主作為封建稅上交王國中央,我說的可有錯誤?”
約翰的德語語速又快又帶著些許倫敦口語,讓雷納德廢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完全理解。
“呃,大致沒錯,真虧您看得進去那些又臭又長的賬冊。”
約翰接著問道“摩拉維亞的基礎農業稅率是多少,有無稅率法案原件留檔?”
“呃。”雷納德艱難地回憶道,“本地的稅率是嚴格按照帝國的《1356年金璽詔書》製定的,我們沒有私自更改。”
《1356年金璽詔書》,是卡爾四世皇帝於1356年的紐倫堡帝國議會上頒布的憲政法律文件。
文件規定了旨在維護帝國團結的七大選帝侯製度,允許七大選帝侯由選舉產生“羅馬人的王”,並規定了具體的選舉形式製度。
文件同時還製定了帝國境內的基礎稅收製度,規範了從前參差不齊的各地稅收,成為一份指導了帝國此後四百年行政的綱領性文件。
“不對吧?”約翰挑眉,“金璽詔書規定的稅收規格,可不是十稅四啊,雷納德男爵!”
雷納德呼吸一窒。
“我收回之前的話,1447年布爾諾的總稅收根本不是兩萬兩千弗洛林,而是四萬三千弗洛林,對嗎?”
約翰敲著桌子冷笑道,“1447年12月13日,你位於斯卡利察老家的管家向斯卡利察的一片莊園征收了百分之五十五的稅賦,要求以糧食形式一次性付清。去年收成不佳,農戶拒絕履行過高的稅款,你的騎士處決了帶頭反抗的三名男性農奴。事後死者的妻兒向領主法庭提交了訴訟,但我根本沒翻到留檔的卷宗,因為你向法庭施壓,你說對不對?”
羅貝爾掰雞腿的手卡在半空中央。
他幽幽地瞥著雷納德,直看得後者渾身發毛,冷汗直冒。
“雷納德男爵,能解釋一下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知道得這麼……”雷納德恍然大悟,扭頭對低吼道,“卡爾!虧我那麼信任你!”
“彆冤枉可憐的卡爾男爵了,這都是死者的妻兒在我的手下調查你的領地時主動向我舉報的。”
約翰溫文儒雅地笑道。
他這輩子都沒想到,還會有當一次青天大老爺的機會。
換在以往,他根本不會在意貴族殺死不交稅的平民這種無聊的事情。
但當這件事足以成為攻擊政敵的把柄時,上綱上線簡直不要太好使。
“雷納德男爵,現在可以解釋一下何謂「歌舞升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