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達利一叉子紮進雞骨架,額頭青筋繃起。
“你這廝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和蘇丹陛下簡直一個模子,哼!”
唯在這一刻,羅貝爾才在敵國的大維齊爾身上看得出當日侮辱他時的氣魄。坎達利繼續撥弄吃乾抹淨的雞骨架,嘟囔道“帝國依托整個安納托利亞為基業,尚有十萬可戰之兵,不過是奪下都城就妄議投降,年輕人不要太氣盛了。”
“那沒什麼好說的了。”羅貝爾臭著臉離座,“魯伯特,把這群人都給我砍死。”
魯伯特大喜“遵命!”
“哎哎哎,可惡,都給老夫坐下!就不能聽人把話說完嗎?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的都怎麼回事?!老夫說了不投降,又沒說不能細細商量!”
眼見長戟行將加身,坎達利頓時沒了雲淡風輕的氣度,氣急敗壞地拍擊桌麵。
羅貝爾登時喜笑顏開,拉出椅子再坐了上去“早說嘛,我以為您要為國守節,原來也免不了貪生怕死。”
坎達利冷哼了一聲。
被對方這樣一攪弄,原本和諧的談判氛圍頓時一邊倒向敵手,這是他所不願看到的,老維齊爾隻得從其他方麵找補回來。
“正如老夫所言,我國尚有數萬生力軍駐軍後方,兩萬希臘軍團虎視眈眈,陛下的耶尼切裡今亦安在,敢問,貴軍欲如何解決這些棘手的對手呢?”
一邊說著,坎達利胸有成竹地揉搓著酒杯,仿佛被俘獲的並非是他,而是對手一般。
雖然話不中聽,但他所言確是難以跨越的困難。
羅貝爾撇了撇嘴。
他們星夜兼程急襲埃迪爾內,本為解救君士坦丁堡之圍。可僅僅差一步,君堡城破,皇帝身亡,令他的戰略部署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希臘人比他想象的更沒骨氣,滅國之災麵前,堅守不到兩個月便丟掉了都城。
“老人家,就算你再怎麼嘴硬,當下貴國的全部官員和蘇丹陛下及諸多禁軍士兵的家人都已被我軍掌握,如果貴方不作出令人滿意的讓步,我很難保證你們的人身安全。”
“沒有用的。”
坎達利的老臉帶著七分惆悵三分自嘲。
“假如穆罕默德陛下是位念及親情的人,先蘇丹的子女們便不會遭遇那樣的厄逆。況且陛下年紀尚輕,即使你殺死了他的子女,他仍有大把時間再生幾個,這毫無意義。至於老夫……陛下早打算換一位聽話的大維齊爾,我是舊時代的老賊,我活著,於他而言才是壞事,甚至貴軍能如此輕易地攻陷都城。”
老人飽含深意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都未嘗不是他的默許。”
奧地利的軍隊已經完全控製了,除了一開始不小心放跑的少數突厥貴族外,絕大部分士兵的家人與穆罕默德二世的妻兒子女都落入他手,本該是至關重要的談判籌碼。
但羅貝爾確實因老人的話陷入了動搖。
早在十字軍東征開始前,他就從各種渠道聽說過穆罕默德二世的惡名。
為了穩固蘇丹大位,繼位後便殺死所有兄弟姐妹及其家人,頒布了“未來繼承蘇丹之位者有權處決皇位宣稱者”這樣驚世駭俗的反人類法條。
以往,這種事情多半會成為天主傳教士論證穆斯林劣根性的完美範例,而現在,穆罕默德的惡劣性格成了他手中籌碼失靈的潛在威脅。
他隱約覺得老人沒有在騙他,假如那樣的話,貿然殺死他反而才使親者痛、仇者快。
羅貝爾放下虛懸的手,示意士兵撤下,湊近坎達利的耳畔“那麼,你想怎麼樣?”
“幫老夫,就是幫你們。”坎達利用更細小的聲音說道,“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的土地,已經落入貴方之手,老夫不期望你們這些貪婪的西方人願意吐出來。甚至於希臘,我們也願意放棄對摩裡亞的覬覦,允許羅馬偽帝在那裡重新建立國家,但君士坦丁堡必須歸於帝國。”
“為什麼?”
“喪失萬裡國土,會沉重打擊陛下的威信,令他不得不依賴我們這些老人來拱衛他的權勢。”坎達利如神話般的惡魔一般眯起眼睛,“但君士坦丁堡的易手可讓陛下不至灰心喪氣——人隻要對權勢有所渴望,就會無比脆弱,乃至於任人操縱也在所不惜。”
“那國家利益呢?”
“國家屬於我之後,我才需要考慮她的利益,在那之前,先要獲得這個國家。”坎達利嗬嗬笑著,“怎麼樣,你獲得勝利,我獲得失去半壁江山的帝國。這筆交易,老夫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真是惡魔。”
“謝謝誇獎,這就是老夫的‘吉哈德’。”
十字軍諸將離開宴會廳不久,之前藏匿在二樓廚房的眾多突厥貴族官員急匆匆地走下樓梯,激動地環繞在老坎達利周圍。
“大維齊爾,您真的讓那些人接受了嗎?!”
“大維齊爾顧慮全局,真乃老成持國之言呐。”
享受著眾人的簇擁與不加掩飾的愛戴,坎達利微笑捋著自己發白的胡須。
權勢與地位,尊貴與榮譽。
這是他幾十年來一直追求的事物。
在這個萬千權力集中於一人的專製國家,他們這些人的權力無不來自蘇丹的授予,假如真到撕破臉皮那一步,穆罕默德甚至不需要經過法律審判便可抄了他這位老臣的家族。
若不想淪為幼主掌中萬物,則必奮力上爬,直至抵達權力頂峰,萬人之下,無人之上,方能安然無恙。
不是他背叛了國家,而是這國家從未屬於過他。
出賣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玩具,何談背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