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放鬆睡覺隨便你,”沈婕舉手投降“彆影響我背單詞就好。”
“……陪我玩一會嘛。”
“……嗬嗬。”沈婕對這個要求並不感到意外“玩什麼?要不今天陪你去網吧打遊戲?”
去網吧打遊戲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提議,肖堯想。
但是他還有更想做的事情。
肖堯從沙發上堆積如山的雜物中間清出了勉強可以讓兩個人坐進去的空間“陪我看雜誌吧。”
“啊?看雜誌還要人陪?講睡前故事?”沈婕扶額“什麼雜誌,科幻皇帝?”
“《詩刊》?”肖堯拿出了那本全校隻有兩個人訂閱的雜誌。
沈婕痛苦地皺了皺眉頭,發出了呻吟。
“你以前看過現代詩嗎?”肖堯喜滋滋地手裡握著那卷雜誌。
“波德萊爾和雪萊還是知道一些的,但是我實在是沒什麼興趣,感覺就像是散文多敲了幾個回車鍵?”沈婕睜著大大的雙眼,迷離地指出。
“哎呀,不要人雲亦雲的偏見嘛,”肖堯勸道“偶爾也試著用心感受一下,了解一下我的內心精神世界。”
沈婕把一隻腿擱在另一隻腿的膝蓋上,認真地將身體微微前傾“那你讀我聽,看看能不能把你的精神傳達出來。”
肖堯轉念一想,既然要推廣,那就應該拿出質量最高的作品來才對。他放下手中的《詩刊》,在五鬥櫥裡充當書櫥的那兩層倒騰著,翻出兩本《人間的詩意——人生抒情詩讀本》,副標題是《青春讀書課新課標素質教育必讀書》。
這是他從聖方濟各中學的圖書館借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這是他的了。
沈婕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外放舒緩的抒情音樂“請吧,我的大詩人。”
肖堯翻找著手裡的讀本,一時躊躇不知道該念哪篇“你這手機還能放歌呢?”
“音樂手機嘛。選好了伐啦,不要這麼糾結,”沈婕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看也沒看,順手幫他翻到其中一頁“就這篇。”
“好吧,”肖堯清了清嗓子,開始朗誦起來。
“阿哼!放聰明些……”
“這首詩的開頭是阿哼?”沈婕好奇地打斷了他。
“沒有,彆搗蛋。”肖堯繼續念道“放聰明些,把世界還給我,讓我去尋找冒險。
“我見過那些結了婚的,我見過那些體麵地結了婚的,安坐在火爐邊,真讓人惡心。
“我見到他們心滿意足地狼吞虎咽,其蠢無比地咕咕唧唧。
“哦愛人,愛人,”肖堯讀到這裡的時候,深情地凝視了沈婕一眼“你的眼睛太美麗,容不下這種條規,讓我們想出更好的方式。
“哦愛人,你臉容太完美,經得起仔細端詳;
“哦愛人,讓你的船下水,重新把我讓給暴風雨。”
肖堯頓了一頓“完了。”
沈婕啪啪啪啪地鼓起掌來“真的不錯,你們學校沒有朗誦比賽什麼的嗎?”
“是有啦……”
“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沈婕問他。
“這兒有注釋。”
“念。”
肖堯掃了一眼內容,覺得不太妙,但還是硬著頭皮念道“這首詩的作者是米國的詩人龐德,他在即將跨進婚姻的城門的那一刻,忽然決心逃出圍城……”
“念啊,怎麼不念了。”沈婕的表情似笑非笑。
“婚姻中單調麻木的情景讓他退避三舍,企圖溜之大吉。”肖堯越念越小聲“聽他連嚇帶哄的口吻,先是警告式的放聰明些,接著是以實例來勸說,最後是口蜜腹劍的哄騙說,你的眼睛太美麗,哀求重新把我讓給暴風雨,這就好像在說,讓我回到野生動物園,真是用心良苦……”
肖堯讀不下去了,一股尷尬的空氣彌漫在二人中間。
“讓我回到野生動物園,”沈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彆說,還有點意思?”
“這有什麼意思……”肖堯囁嚅道“這沒意思,還是讓我給你選一首吧。”
“婚姻,本來就跟愛情沒關係的吧?”沈婕好像還在自言自語“但是昨天波哥和我說……”
肖堯一頭汗,嘩嘩翻著書“哎,這個,北島的《回答》,我很喜歡,雖然不是愛情詩。”
“好呀,”沈婕的嘴角揚起弧度“乾嘛非得愛情詩,我又不是戀愛腦。”
“阿哼!”肖堯換了一副慷慨激昂的口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隻帶著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
約摸二十分鐘後,肖堯坐在沙發上,手裡托著那本2004年6月號最新的《詩刊》,慢慢地品讀著。
自從那個雨夜,沈天韻來到自己的生命中以後,似乎他就很少這樣慢下來,細細咀嚼自己的人生。
一切都好像一架失控的馬車,受驚的馬匹發瘋地拉著自己,狂奔著,狂奔著……
“下一頁嗎?”沈婕已經半天沒了動靜,肖堯輕輕問了她一聲。
回答他的隻有輕輕的鼾聲,接著,肩膀一重,少女的小腦袋就這麼靠了上來。
“夕陽下我向你眺望,你帶著流水的悲傷,我記得你向我揮手的模樣,彆問我愛會不會老……”葉蓓的《純真年代》歌聲從沈婕的音樂手機裡流了出來,這是自己20分鐘前用2g網絡下載的,到現在才下載完畢。
沒半個月以前,自己就是和鬱璐穎坐在這裡,聽著這首《純真年代》,一起分享著詩刊,直到沈婕忽然提著一個大黑色垃圾袋闖了進來。
這件事情其實並不遙遠,如今想起來,卻恍若前生。
肖堯輕輕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就這麼安靜地讓她睡吧,這樣也挺好。
沈婕就和大多數這個時代的人一樣,欣賞不了“人間的詩意”,這不怪她,也無法勉強。
隻是,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心意相通,心有靈犀的女生,與自己坐在這條沙發上,一邊聽葉蓓的歌,一邊分享著對詩歌的感受。
肖堯的內心深處像是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被刺過了,一瞬間抽得他有些生疼。
他好像一個沉睡在美麗的溫柔鄉夢境中的人,短暫地被人喚醒,第一反應便是,趕緊睡回去。
眼前浮現出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發足狂奔的情形——那孩子落荒而逃,慌不擇路,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踏進了淹至腳踝深的街頭積水裡,然後是另一隻。
幾個小時前的當刻,肖堯隻感覺到冰冷的水灌進自己的鞋子裡,而現在,那冷水卻流進了心裡。
不能再想了。
肖堯用力搖了搖頭,驅散了自己發散的思維。
光是想這些,都屬於是精神出軌。
肖堯早已決意,要對沈婕一心一意。
如此大幅度的搖頭驚醒了沉睡中的少女“啊?!啊,讀完了?啊……這個詩的意思吧……”
“這個詩也沒啥意思,”肖堯微笑著刮了一下短發少女的鼻子“要不然我們還是去網吧好了?”
“啊?現在嗎?這都幾點了?”沈婕迷迷瞪瞪地看向了老舊的落地鐘。
“還早呢。”肖堯說。
“也沒……那麼早了吧。”沈婕站起身道“天韻為什麼還不回來?”
簡單地收拾一番後,少女陪著肖堯出了門。
她的身上穿著白色的短袖t恤和藍色的牛仔長褲,頭上彆著她那個xxii狀的發卡,腳上穿著膚色的短襪與黑色的真皮涼鞋。
“啊……感覺好尷尬啊,都沒臉見人了。”少女一邊走,一邊在肖堯的身後躲躲閃閃“我感覺人家都在看我,好想脫掉啊。”
“?”肖堯看到路上的行人都沒幾個“大晚上的,誰看你啊,誰盯著你的腳看啊?戲怎麼那麼多。”
“你知道嗎,”沈婕緊緊捏著肖堯的手“以前我在家的時候,不管是去學校還是跟朋友出去,不打扮到我自己滿意,我是不會出門的。”
“嗯……”肖堯想了想道“你不是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嗎,乾嘛老把時間都花在這上麵?不那麼精致的話可以多半個小時背單詞時間呢,哈哈。”
“不一樣的,對於很多女孩子來說,隻有打扮得像公主一樣完美,才能不因為他人的評價還有自己內心的擔憂,從而把事情做到最好。”沈婕說。
你在說什麼玩意兒,語法通嗎?肖堯沒聽懂。
二人挽著手踏進了“燦華網吧”,想必那宋海建也不至於這個點還跑出來網吧抓人。
網吧的前台沒有檢查他倆的身份證,爽利地給他們開了卡。
啊……好熟悉的味道,如今竟然也有些陌生了。
肖堯注意到,有幾個小學生模樣的家夥也在上機,脖子上掛著紅巾,嘴裡大喊大叫地玩著聯機遊戲,書包隨意地放在鍵盤旁。
“這麼多小學生……我覺得這網吧吃棗藥丸。”肖堯有些不安“對了,不是說要買電腦的嗎?”
“天韻最近說是訓練比較忙,已經在看了。”沈婕說“彆坐在這,去裡麵。”
所謂的裡麵就是“情侶包間”,真皮沙發連坐,高檔配置大屏,還有布簾子和外麵的大廳隔開,八塊錢一個小時。換成是以前,肖堯從來不會考慮那裡的,不過現在居然覺得……其實也還好?不是很貴。
肖堯和沈婕登陸了各自的賬號,肖堯的角色是一個白精靈聖殿騎士,61級,身穿一套末日盔甲,手持亡者榮耀和小小的末日盾牌,頭上頂著“堂吉訶德”四個字。
沈婕的角色名叫“oo舒荷oo”,是一個白精靈法師,穿著高跟靴與黑絲,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魔棍,才8級。
“來,給你這個法師的普頂裝備,20級之前最好的。”肖堯把長袍、長襪、長靴和法杖擺在交易框,想了想又在金幣欄敲上這個數字“你拿錢去商店買一些普通魔靈彈——就買3000個吧,再多你負重就超過了,點右鍵,就是自動使用魔靈彈,可以打出50的額外傷害。”
“真的耶,”沈婕的手裡泛出白光,她的角色嘴裡吟唱起咒文“米瑪雅馬娜!”隨後一道冰箭就從手裡射了出去,飛到蜥蜴人的身上,一個暴擊把怪秒了。
“好厲害!”沈婕說“幾級才能學火球啊?”
“你是精靈,”肖堯解釋道“精靈用的是水係魔法,黑暗精靈是風係,人類才是火係……”
“那我想重新練人類法師。”沈婕撅起了嘴。
“彆呀,都8級了,”肖堯勸道“白精靈好看呀,而且你看,我也是白精靈,不同種族不能結婚的。”
“好吧,”沈婕心不甘情不願道“你是什麼職業呀?”
“聖殿騎士,這是二轉職業,”肖堯解釋道“你是精靈法師,20級一轉,可以選精靈長老或者精靈巫師,你想玩法師就轉巫師,然後40級二轉咒術詩人。”
“啊,又是詩人。”沈婕撇了撇嘴道。
肖堯離開了隊伍,騎上了他的黃昏座龍,開始在蜥蜴人兵營裡橫衝直撞,他的坐騎在地麵上發出“咚咚”的響聲,拉了一串長長的火車,足有幾十隻怪,衝到沈婕麵前停下,下了龍,一個群體嘲諷“用群攻魔法,快!”
……
有肖堯這樣帶練級,沈婕升級飛快,很快就升到了14級,蜥蜴人兵營裡的怪也都變成了深藍色名字,無法經驗值了。
“該換地方了……我看看。”肖堯按下鍵,打開羊皮卷軸風格的地圖,開始研究起來。
沈婕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狗子,我困了,我們回去吧?”
“不好玩嗎?”肖堯轉頭看向沈婕吹彈可破的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那回去吧。”
“不是,好玩就好玩……就是,我在想……”
二人一起使用了回城卷軸,角色的腳下出現了六芒星狀的法陣。
“我就是在想,與其花時間在遊戲裡練級,我們乾嘛不去鏡子裡鍛煉我們自己的作戰技巧呢?”沈婕說“畢竟遊戲裡再怎麼樣也隻是虛擬的數據,自身的能力提高才是實打實的。”
肖堯皺了皺眉頭“姚老師的殿堂都塌了吧。”
“你不是說,你找我的那天晚上,誤打誤撞進了一個橋洞下麵的鏡子嗎?”沈婕回到了咕嚕丁城鎮,原地坐下回藍“還碰到了無臉的賣花姑娘什麼的……”
“太危險了,”肖堯操縱自己的騎士跑去鐵匠鋪修理了裝備“遊戲裡死了隻是掉經驗,在鏡子裡死了怎麼辦?”
“嗯……”沈婕把兩隻手背疊在下巴下方,盯著屏幕發呆“可是……”
“而且,你準備拿誰練級?”肖堯說“那個世界裡的人又沒有攻擊性,你跑進去大開殺戒,這……這合理嗎?”
“那有什麼啦,”沈婕不以為然道“他們又不是人,隻是一些影子而已,能夠給我經驗值是他們的福氣啊。”
“影子就該死嗎?”肖堯指出“姚老師的影子被熊吉啪一刀砍了,你看看姚老師現在都成啥樣了?”
“……”
“那個地方,波哥說是群體潛意識,眾人的殿堂,”肖堯繼續說道“我們在裡麵瞎搞,說不定會擾亂其他人的心靈的。”
沈婕噘嘴道“好吧,那我們回去吧。”
肖堯和沈婕結了賬,牽著她的手走出燦華網吧,外麵竟然又飄起雨來。
“哎呀好煩啊,這個季節出門沒個車是真不方便。”沈婕伸出手,去觸碰屋簷外的雨簾,半晌無語。
“我知道你想去那裡麵冒險,”肖堯沉默了一會,轉換了話題“明天放學了,我幫你去問問鬱神父,看他怎麼說?”
“我才不要你去問咧,我自己去找波哥!”沈婕氣哼哼地說。
“你還是少往我們學校這邊跑吧,”肖堯正色道“萬一張正凱……”
沈婕歎了一口氣,惆悵地望著連綿不絕的細雨,兩隻手抱住自己的腰“好冷凍。”
“好感動?”
“好冷凍!”
肖堯輕輕地擁住她,撫摸著少女的後背,他的手觸到一條微微凸起的帶子“我……我也是。”
“放聰明些,把世界還給我,讓我去尋找冒險。”沈婕忽然大聲地說。
“啥玩意兒?”肖堯一愣。
“哦愛人,讓你的船下水,重新把我讓給暴風雨。”沈婕念完這句詩,便用力掙脫了肖堯的懷抱“我們跑回家吧!”
“神經病,那麼大的雨?”肖堯搖頭道。
“把我讓給暴風雨!”沈婕又說了一遍,衝進雨簾中。她的涼鞋重重地踏進一個水坑裡,濺起了數十厘米高的水花。
沒幾秒鐘,她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就已經完全濕透了——濕透的牛仔褲顏色變深,緊緊貼在她的腿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線,在夜色下反射出光澤。
肖堯第一次意識到,沈婕好像真的蠻……大的。
他將雙手放在嘴邊,當成擴音器“你喝多了吧你?”
“來呀,快過來!”少女也用“擴音器”喊道。
肖堯低頭看了看自己光腳穿著的塑料涼鞋,心裡對鬱璐穎感到有些抱歉,但此時此刻,也沒有辦法了。
“瘋丫頭!”肖堯罵了一句,衝進了雨簾。
沈婕主動拉起了少年的手,朝著家的方向跑了起來。
“瘋丫頭!”肖堯看到少女的大腳趾和突出的食趾在濕透的絲襪裡調皮地扭動著。
“啊!啊!啊!肖堯是大笨蛋!”少女一邊喊著,一邊拉著少年的手,衝過了無人的斑馬線。
大晚上的,還有沒有公德心了,肖堯想。
“大!笨!蛋!”他也跟著喊了起來。
二人跑進了所住的弄堂,在小賣部和倒痰盂倒垃圾處中間的塑料雨棚下停住,雙手按住膝蓋,彼此對望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