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玄鎮。
繁華的鎮落之上,陳牧與袁鴻漫步而行,經過之處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兩人,儘管兩人行走於街巷之間,但卻與鎮落上的芸芸眾生仿佛相隔了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袁鴻往前行了幾步,看看街巷上的喧鬨,忽的有些懷念般的說道:“曾幾何時,天下尚且安定,我為鎮北王世子,卻喜好武道,廝混於底層,接觸三教九流,曾率人剿滅過盜匪,也曾孤身一人深入匪窟救人水火,那時我父王曾訓斥於我,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卻說行武俠事,膽氣為先,我父王又言,既然如此,那便去行百家之事。”
“後調遣我擔任城衛司總差司,統禦一方,又調度我去鎮北府軍,任校尉,與關外異族交戰,又命我任監察使,監察百官……我事事勤勉,在其位則謀其政,至我接掌鎮北王印時,萬事皆熟於心。”
陳牧與袁鴻並肩而行,隨意漫步,聽著袁鴻的敘述,神態並無太多變化,關於這位鎮北王的崛起之路,半生經曆,在寒北那也是流傳甚廣的。
初時混跡於底層,爾後曆任諸多衙司,前半截的曆程倒是與他相仿,不同的就是袁鴻乃是鎮北王世子,再怎麼混跡,暗中也必然有人時刻庇護,而他來到這個世界最初的兩年,那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複。
袁鴻繼續說道:“我曾與戲子暢談,與差役結交,見識過盜匪的生死之交,看遍貧富之冷暖,最終以人道叩問天地,問鼎天人合一,登臨武道至境。”
陳牧聽到這裡,終於開口道:“大凡世間武道,不外乎參悟天地,先觸及天地之本質,不曾想王爺卻是一路逆行,以人道叩問天地,倒是世所罕有。”
袁鴻神態如常,並無倨傲,道:“道者,萬法皆通,大凡修行之道,無論何門何路,最終都是通往唯一一條道路,由天地及人,或由人及天地,皆是修行之路,不足為奇。”
陳牧微微點頭,道:“確然如此。”
每一位天人高手,都有自我信念之所在,必須要維持那一抹信念和意誌,才有可能在天人合一的過程中,維持自我心誌,而不被天地同化,魂歸天地。
有人是以武道為信念,有人是傳承為意誌,也有像袁鴻這般,以人道為信念所在。
袁鴻的三言兩語,聽上去是東一句西一句,意義似乎不明,但實際上陳牧卻聽得很清楚,這是袁鴻坦然闡述屬於他的天人之道,一方麵是與他一論世間武道,另一方麵,也是向他明確自身追求的路途,乃是以人道為信念。
信念在此,那麼追求天下安定,就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為了自身權勢的一句虛言,更有甚者,也許是有誌於天下繁榮,世道昌盛,人人如龍。
“王爺想做那九五之尊?”
陳牧想了想,也不多繞彎,直接問道。
袁鴻目光掠過人聲鼎沸,一片喧鬨繁華的街市,搖搖頭道:“誰坐那個位子,都沒有分彆,我隻希望天下繁榮,黎庶安定,人道昌盛。”
陳牧聽罷,語氣隨和的說道:“王爺能問鼎天人,非是偶然,姬家的那些人物,爭權奪勢數十年,皆為了那個位子,單論心境便差之甚遠,也難怪皆不成器了。”
但凡天人高手,誰會在意權勢?
從袁鴻口中說出,並不在意那帝王尊位,那是不會有假,正如現在的陳牧,一樣對所謂的帝王尊位毫不在意,對於世俗權柄根本沒有什麼興致。
他是相信自己的天賦和意誌,信奉的是自己,未來必然能超脫於這方天地,而袁鴻則是認為人定勝天,信奉的是整個人族,整個人道,從上古時代微末中走來,至統禦山河,未來必將能勝過這片天地。
到了陳牧,袁鴻的境界,都是在與天地相鬥了。
而諸如韓王、晉王之流,則還在爭奪權勢,與人相鬥,境界上就落了不止一籌,也就難怪八王至今也沒幾人邁入換血之境,目前唯一一個姬玄非,還是登上帝位之後練成。
“不知陳太上如何看待天下形勢?”
袁鴻見陳牧言談隨意,並無什麼試探與彎彎繞,便也停下腳步,看向陳牧。
陳牧將目光投向遠處天際,悠然道:“我僅塵俗一武夫,天下於我何加焉?隻求隨性而行,率性而為罷了。”
若是放在前世,亦或是剛來到此世之時,那他心中自然會有禦極稱尊之念想,但曆經無數坎坷磨難,以武力問鼎乾坤,對世俗權柄的心念早已淡了。
世俗瑣事不過是牽絆。
當他已超然於世俗之上,於人間稱聖,那又哪還有再沉入世俗當中的念想。
“如此,倒是灑脫。”
袁鴻聽到陳牧的話,不由得感歎一聲,倒也不覺得意外。
普通人罕有這種心態,但對於當世最頂尖的武道強者來說,卻是十分常見了,諸如那些天人高手,至少也有一半都是這般豁達,對權柄不以為意。
哪怕是對於世俗權柄有所覬覦的,譬如南沼巫神宗的陽青山,其人支持姬玄非謀奪大位,也是為了借助大宣朝廷的底蘊,來滿足自己的其他事情。
話音落下後。
袁鴻繼續向前邁步,這次步伐略微加快,幾步落下之後,便已離開了七玄鎮,而陳牧也是隨同跟上,兩人身影猶如仙影,渺渺茫茫,頃刻間便抵達了玉州的府城。
時隔多年再臨玉州府城,陳牧目光隨意掠過,卻見整個府城都煥然一新,相較於過去,外城的混亂已消失不見,街巷之間皆有秩序,差役巡邏往複。
“分分合合,乃天下大勢,當今大宣九分,對世俗黎庶來說,卻非為壞事。”
袁鴻屹立於玉州州府的城牆之上,俯瞰玉州城內的景色,語氣平緩的說道:“鎮北府收納各州郡歸治,而今已頗具成效,據我所知除西關道外,其餘各道也大同小異,曆經數十年紛亂,算是到了休養生息之時。”
陳牧將目光掠過玉州府城各處景色,又聽罷袁鴻的話,總算是大致明白了袁鴻的意圖,這位鎮北王,是想要保持當下的格局。
當今天下,想要一統,可謂極難。
袁鴻也好,晉王也罷,宣帝姬玄非也是一樣,九分之天下,無論哪一方想要肅清八荒,都絕非易事,一旦打起來那便是天下動蕩,混亂不休。
在袁鴻看來,當今之世,唯一有能力重整乾坤的人,不是他,也不是六王,不是六道盟,更不是姬玄非,而是陳牧,僅有陳牧,才有可能肅清天下,重定山河。
因此。
他來了玉州。
他想知道陳牧的打算。
倘若陳牧有意重整乾坤,他會在試探過陳牧實力之後,率鎮北府鼎力相助,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平定四海,讓天下重歸一統。
若是陳牧無意權勢,那麼他會保持當下的格局,維持一時之安定。
“若如此,倒也甚好。”
陳牧目光瞭望遠處。
他知道袁鴻所言不會有假,當今天下局勢若是如此,那倒也的確看得過去,鎮北王的打算也契合他的意圖,總歸是難得的一時安定。
袁鴻聽到陳牧的回答,一直略有些緊繃的心緒,終於也是為之一鬆。
陳牧能認同如今的天下形勢,那是再好不過。
畢竟。
天下九分,彼此割據,輕易難啟戰端,又有陳牧俯瞰世間,那紛爭更難再起,可以說隻要陳牧在世一日,世間就能得一日安寧,而陳牧可是正值壯年!
今日陳牧這一句話,或許就奠定了未來世間兩三百年的安定與繁華。
然而。
話到這裡,陳牧語氣卻又略微一轉,帶著一絲輕淡,道:“不過我行事向來恩怨分明,過去一些舊怨,還是要一一了結的。”
袁鴻自然知曉陳牧提及的舊怨指的是什麼,略作沉吟,道:“韓王如今已登臨九五,執掌中樞,統禦皇室千年底蘊,不易對付。”
如今玄機閣、血隱樓等宗派皆舉宗遷去中州,陳牧若是想要對兩宗下手,就需要遠赴中州,踏入朝廷的地盤,加上姬玄非如今也登臨換血之境,執掌大宣底蘊,已經遠遠沒有過去那樣容易對付了,陳牧縱有蓋世武力,在中州之地也未必能奈何對方。
除非是行刺殺之道。
那的確能令姬玄非乃至玄機閣、血隱樓等諸多勢力都忌憚萬分,迫使其不斷收斂,時刻警惕,但隻要不能將之連根拔起,這種紛爭隻會令局勢一片混亂。
陳牧聽罷袁鴻的話,神色卻是一片淡然,並不多說什麼。
忽然間。
他將目光投向某個方向。
袁鴻則察覺的更早一些,同樣將目光看去。
在兩人的視線之中,遠達數十裡之外,一道人影正在匆匆而行,繞過了玉州的府城,直奔七玄宗的山門所在的方向而去。
其人雖然收斂氣機身形,但在陳牧和袁鴻的目光下,卻是無處遁形,兩人都隻是一眼,便分辨出了對方的來曆,麵白無須,氣息陰柔,乃是宮廷中人!
宮廷中人,此刻來七玄宗,所為何事?
幾乎不用去想,便知道,必然是為陳牧而來。
“王爺覺得,那位在這個時候派人過來,是意欲何為。”
陳牧看罷,轉頭望向袁鴻,淡淡一笑。
袁鴻負手遠望,淡然道:“不外乎冊封、籠絡、挑撥罷了。”
在兩人的矚目下,就見那位宮廷內監一路疾行,很快就遠去數十裡,而陳牧和袁鴻彼此對視一眼,並未說話,卻一同向前邁步,消失在玉州府城的城牆之上。
……
七玄宗。
山門外。
宮廷內監趙權神色淡然,來到了山道之前。
“誰?!”
看守山門的護法於承眼見趙權接近,頓時眉頭微蹙,雖然通過對方一襲內監的服飾,已判斷出趙權的來曆,但他還是衝著對方出聲喝問。
相比起鎮北王袁鴻,朝廷內監就算不得什麼人物了,若是放在過去,於承還會忌憚三分,但現如今天下九分,朝廷根本管不到寒北之事,也更算不得什麼。
不過。
聽聞於承這一聲喝問,趙權一眼掃去,卻露出一絲不悅,冷哼一聲,一股澎湃的氣機陡然彌漫開來,令於承麵色微變,整個人隻覺得呼吸一滯,被迫退後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