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寄夢已然嚇得僵住,頭頂毛茸茸的帽子也滾落在地,她顧不得撿,隻眼怔怔望著他。
又是恐懼而排斥的眼神,令狐羽實實厭惡這種眼神。
他驟然伸出手,似是要抓向她,下一刻卻身形一晃,消失在血楓林間。
天頂漸漸有雨雲團聚,沒一會兒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令狐羽漫無邊際的遊蕩也終於結束,停在泥濘山道上。
在深穀為陵裡這麼些日子,他似乎被安寧磨平了棱角,不再有往昔銳利的警惕。
神魂契終究是埋在身體裡的炸雷,它存在一日,令狐羽和寄夢便不存在安寧一說。或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不該向往綠瀑紅花後的柔軟月光,世間贈予利刃與鮮血,他竟還要心生妄想,當真荒唐。
以後該怎麼辦?他很久不曾想這問題,如今稍一思及,便覺腦殼生疼。
慌亂的腳步聲遠遠傳來,伴隨著寄夢的叫聲“令狐羽!彆躲了,你出來!”
方才明明嚇得呆若木雞,現在卻又追著他,他實實不懂女人,她想做什麼?來找他吵架?來指責他?
不想搭理她,令狐羽充耳不聞。
她還在滿山亂跑,聲音一忽兒遠一忽兒近,越來越焦灼“令狐羽!你在哪裡?!”
非要吵架是吧?令狐羽折了根樹枝扔過去,那就來吵。
寄夢果然來了,她多半這輩子都沒如此敏捷過,小鹿似的狂奔而來,以至於腳下一滑,眼看便要狠狠摔跤。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防她不退反進,拽著他的衣襟,作勢欲將額頭貼過來,一麵急道“神魂契發作你應該和我說!不要動!”
知道神魂契發作,還敢趁著他清醒時投注念頭?她到底是隻對他一人如此毫無防備,還是當真蠢得無可救藥?
令狐羽偏頭讓過,因覺她仍不放棄,索性帶著惡意俯首以唇迎上。
就不讓她躲,也不允許她僵硬如木偶,好好看清楚,他可不是南荒帝,但他也不是無私奉獻的傻子,既然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蛛絲,就沒有鬆手的道理。貼近些,再近些,令狐羽三個字要刻在神魂上,而不是輕飄飄從唇邊散溢。
寄夢應當很慌,鼻息淩亂噴在麵上,卻並沒有躲。
令狐羽雙臂收緊的力道漸漸變得輕柔,沿著她左邊唇角一路輕觸去右邊唇角,睜眼去看她,清澈而溫潤的琥珀眼眸靠得很近,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厭惡,隻有些許溫軟的無措。
“把眼睛閉上。”他低聲囑咐。
下一刻卻覺她雙手輕輕捧住臉,踮腳硬生生把額頭撞上來,珍珠般的念頭一倏忽便從眉心鑽入,在識海裡放肆遊走,直奔深處而去。
她未免膽大包天更兼肆無忌憚。
他刀鋒般的念頭團團凝聚而出,意圖恐嚇阻攔,不過她的念頭總歸比她的身體要靈活太多,輕巧地避開,瞬間便貼在血紅的神魂契上,一層層將它裹個嚴實。
“以後我三天看一次。”寄夢沒有動,閉眼抵著他的眉心,“你覺得不對馬上要和我說。”
令狐羽默然良久,輕道“不是嚇得跑了?”
她終於鬆開雙手,蹙眉看他“我確實嚇一跳,但跑的不是我。我嚇一跳,和我幫你用念頭擋住神魂契也不是一回事。”
點滴喜悅似燒化的糖順著喉嚨往下流,令狐羽還是半天不說話,忽然發覺她衣裙上濕漉漉的,又是泥又是水跡,這手腳笨拙的思女怕是在地上摔過不少跤,連頭發都散開一半,發尾滴著水,更誇張的是,一隻腳連鞋都沒了,凍得青白紫交錯。
他勾住她的膝彎打橫抱起,低聲道“你到底怎麼一個人活到現在的?”
寄夢莫名不甘“我……沒你想的那麼弱。”
還不弱?空有念頭,卻半點修行天賦也無,走路能被衣擺絆住,比普通人都不如。
“你還毫無防備。”令狐羽瞥了她一眼,“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你的智不知長到哪裡去了。”
寄夢低低垂著腦袋,濕漉漉的頭發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搖晃,水珠一顆顆滾落,莫名像眼淚。
“因為是你……”她聲音很輕,猶如耳語,“你不會,我不怕。”
他不會什麼?令狐羽似懂非懂,隔了半日忽然一笑“我會,所以你自己小心。”
直到進了鎮子裡的客棧,寄夢也不說話,他抱她下紙馬,隨意瞥了一眼,她耳朵還紅著,牽扯著耳畔也是一片雲霞,指尖觸上去滾燙。
他俯首湊近,便覺她屏住呼吸,脖子上細微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卻依舊沒躲。
他揚手將毛茸茸的帽子蓋在她腦袋上,“嗤”地一笑“真是個傻子。”
見她定定看著自己,他便揚眉“是說我自己,趕緊回房熱水泡泡,不要著涼。”
令狐羽很快便發覺,寄夢好像開始拿他當什麼練手的物品,漸漸會主動觸碰他,就連每三日一次釋放念頭,也湊過來額頭對額頭。
不安好心的思女,還用毫無防備的表情看他,非害得他蠢蠢欲動——每每試圖吻她時,他便忍不住感慨一下。
若有若無的甜味中止在一個月後的回歸現世,他們與南荒帝撞了個正著。
寄夢回到深穀為陵時,已是滿麵冷汗,失魂一般。
令狐羽覺著她是怕南荒帝的追殺,便溫言安撫“不用怕,他追不過來,也動不了我。”
四位荒帝有四荒妖力加持,隻要留在大荒,天下幾乎無人能殺他們。但荒帝與修士又大不同,並不擅長打鬥,翻來覆去隻會召天雷劈人,所以實際上並不怎麼可怕。
但寄夢當晚還是做了噩夢,隔著牆都能聽見她沉悶的哭喊聲,令狐羽掀開床帳,她隻用被子蒙住頭,抖得厲害。
他沒說話,輕輕拍了拍被子,將凝光術的光團丟入帳內,照亮她鋪在枕畔的發絲。
過了很久,寄夢才從被子裡探出腦袋,聲音很輕“我隻是以為忘了,結果沒忘。”
“不用怕。”令狐羽重複一遍,“有我在。”
她搖了搖頭“折丹先生說過,天真不要緊,羸弱也不要緊,可天真和羸弱放在一塊兒,就容易要命。”
令狐羽摸摸她的頭發“這些都不要命,要命的是容不下這些的大荒。”
寄夢的臉色終於好了些,緩緩道“我曾經很感謝陛下願意收上古異族為臣,我並沒有什麼才華,但陛下的態度或許證明他有心在南之荒善待異族與普通人,後來發現我錯了。”
“你說的對,”她微微苦笑,“我毫無防備,對外麵懷揣天真的幻想,就這麼擅自出來了,碰得頭破血流,還……”
還什麼?
令狐羽靜靜看著她,她忽然朝裡挪了挪,掀開被子一角“令狐羽,我能抱你一會兒嗎?”
恭敬不如從命。
他翻身上床,下一刻纖瘦的身體便鑽進懷中,他下意識緊緊抱住。
“你不會有事?”她抱得更緊,像是抱住所有希望。
令狐羽托住她的後腦勺俯首在額上吻了吻“我既是魔頭,怎會有事?”
寄夢還是搖頭,忽又仰高腦袋目光清澈地盯著他“你不是魔頭,你是我……”
是她的什麼?令狐羽把耳朵湊過去,忽覺枕下不知放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自己離開那天給她帶的最後一件小玩具,竹雕小黃鸝。
小黃鸝的翅膀已變得圓潤且油亮,是時常摩挲的緣故。
他用指尖在鳥腹上輕觸,它的翅膀立即扇動起來,帶起的風將寄夢耳畔的亂發吹開,她目光專注,甚至帶了絲孤注一擲的狂熱“我說過,哪怕明天就要出去,我也想把今天過好。你若也……今天的我也還是……我……”
令狐羽突然在她玉雕般的耳垂上吻了吻,寄夢又開始發抖,卻不是僵硬的那種抖,急急抬手捂住耳朵,便覺他的手很快罩在外麵,唇上一熱,他毫不客氣吻下來。
雖然沒說完,他已知道她想說什麼。
巨大而冰冷的世間未曾留給他們什麼好東西,卻給他們留了彼此,他便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許多,有了足夠喜愛它的理由,也有了想用生命保護的理由。
寄夢是令狐羽的勇氣,令狐羽也是寄夢的勇氣。
不會是浮萍短暫相會,也不會像蜉蝣朝生暮死,一輩子隻得一日,他不是蜉蝣,他要與她切切實實,每一時每一刻,彼此依偎真正度過一生。
天將亮時,令狐羽揭開床帳,風勢細細將木窗推開,點點碎雪被風灌入。
“下雪了。”他替她將長發握住,“怕是見不到日出。”
寄夢在他麵頰上蹭了蹭“下雪也很好,我都喜歡。”
她身段嬌小,令狐羽抱貓似的兜住她,圈在懷中細細搖晃這尊細瓷人偶,一時不知想起什麼,貼在她耳邊問了許多,細瓷裡便透出一層鮮潤的粉,她被問得不知所措,聲若蚊呐“我、我也不知道……我沒、沒什麼不好……”
他“嗯”了一聲,風勢又把木窗合上,床帳並攏,凝光術的光團在陰暗的帳內閃爍——沒什麼不好,他應當可以再過分些。
寄夢總歸有些慌亂,徘徊在掙紮與不掙紮之間為難半日,忽覺胳膊上一涼,他套了隻銀光幽幽的臂環上來,旋即扶著肩膀把她托起,左右欣賞,似是極愜意“果然適合你。”
臂環做工極精巧,纖細的羽毛托著一隻隻小巧的飛鳥,栩栩如生。
寄夢目中流露出喜悅之色,指尖輕觸那些纖毫畢現的羽毛,輕道“什麼時候做的?”
“上次,”令狐羽在臂環上印下一吻,“裁縫替你量尺寸,我去了首飾鋪。”
她似是極高興,高興裡又透出層愧疚,愧疚自己沒什麼可送他,不等她開口,他便把她後麵的話全堵了回去。
“以後就是我的人。”令狐羽貼著唇與她喃喃細語,“現在要聽我的話……”
後麵的話漸漸再也聽不清,凝光術幽幽閃爍,照亮了細瓷輪廓,很快又被他藏起來似的抱住,隻從指縫間泛出柔膩的粉。
雪霽天晴時,寄夢終於得見日出。
宋山孤峰上已是白雪皚皚,一輪紅日自天際夜與光的交彙處緩緩升起,照亮四野,也照亮她毛茸茸帽子下清澈的雙眼。
“真好看。”她低聲感慨。
令狐羽替她裹緊毛皮大氅,柔聲道“等你看膩大荒山水,我帶你去中土,那裡山水更好,你會喜歡。”
漸漸璀璨起來的日光落在她眼底,幽然若有清透火焰跳躍,他便微微一笑“沒有什麼今天明天,隻有以後。以後總會在有人的城鎮閒逛,去有人有妖有天財地寶得山林。”
有他在,她什麼也不用怕;有她在,他也無懼一切。
峰頂明亮起來,令狐羽喚出紙馬,問得隨意“今天想去哪兒?”
寄夢如數家珍“聽說南之荒有座嶽山,曾有神明葬在那裡,我們去看看真假?”
當然可以,樂意之至。
紙馬乘風而起,劃破碧藍長空。
終有一日,他們會行走在真正的人世間,笑看過往雲煙,這輩子還長得很,去哪兒他們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