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霖的身形猛然一僵,慢吞吞的坐下去“六郎出生的時候,微臣確實已經記事了。
六郎的確是一落生就抱到了微臣母親屋裡去,父親說六郎是庶出的孩子,他雖不看重嫡庶,終究都是徐家骨血。
可外頭總有那些小人,瞧不起高門世家的庶子。
若是給姨娘養著,也怕將來把六郎養壞了。
在母親身邊養大,旁人也不會總拿這個戳六郎的脊梁骨。”
“那周氏呢?”
徐霖卻搖起頭來“在微臣的記憶裡,周姨娘原本就是個很謹小慎微的人,平日裡除了在母親跟前服侍,連她的房門都很少邁出的。
而且微臣那時候已經入了族學,一日裡大半時間都要在讀書和習武上,也不會成日廝混在內宅中,對姨娘的事情更是知之甚少,也……也不大會留意這些。
不過仔細想想,從六郎出生之後,微臣的確是再也沒見過周姨娘。
後來微臣的三妹偶爾問起過母親兩次,母親都說姨娘病著,身上不好,平日裡吃不了風,不大願意見人,之後便也沒有人再提起了。”
回想起從前的那些事情,再想想趙盈今夜說的這番話,好像是有那麼一些古怪之處。
“不到兩年,母親有一日突然說起,姨娘過身了。”
徐霖下意識去摸酒杯,手伸出一半就停住了,他抬眼去看趙盈“姨娘雖然生了六郎,但她是妾室,喪儀也不會大肆操辦,好像就給了周家二十兩銀子,棺槨成斂後,叫周家人領了回去發喪,再之後,府上就像是從來沒有周姨娘這個人存在過一樣。
六郎日漸長成,府上的奴才們也會提起姨娘。
但是六郎自己心大,不在乎他的出身,就是從知道了以後,老是會纏著母親跟他講姨娘的事兒。
大概七歲那年,父親還帶著他回過一趟周家,見過他周家的舅舅和舅母,也到姨娘的墳前去磕了兩個頭。
本來六郎孝順,自從那以後,每年都會在姨娘忌日回去祭拜的。”
“本來?”趙盈吃酒的動作頓了下,“那後來呢?”
“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君打架鬥毆是常有的事,但是因為祭拜自己的生母跟人發生齟齬,起了爭執,動手把人打的頭破血流,甚至到了京兆府,這就不一樣了。”
徐霖一麵說,一麵搖頭“他祭拜了姨娘有幾年時間,在外行走本就有人指指點點,父親說過他好多次,但是他脾氣強,每年都還要去。
之前都是母親勸了下來,護著他,父親看在母親的份兒上,也確實喜歡他,就不計較。
他十二歲的時候打得禦史家的小兒子站都站不起來,真是頭破血流啊,人家要上折子參父親,那時候母親也已經不在了。
我跟四郎求了父親一天一夜,父親還是把六郎吊起來打了一通,足足兩個月沒下來床,才算平息此事。
殿下知道,六郎自幼習武,骨骼驚奇,是練武的奇才,尋常挨幾下,對他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被打的兩個月下不了床,父親也是……下了狠手了。”
那哪裡是想了狠手,分明是下了死手,真是把孩子往死裡打。
要不是徐冽身體底子太好,恐怕就叫徐照給活活打死了。
這種做法,是平息對家怨氣,也叫徐冽長個記性,但這種教子方式,趙盈實在是不敢苟同。
但十二歲的時候——
趙盈秀眉一蹙“徐冽養好傷之後,就被你爹送上了天門山?”
徐霖點頭說是“天門山學藝三年,規矩是很大的,他不能下山,自然也就沒法再去祭拜姨娘。
三年學成歸來,大概是在山上吃過些苦,那會兒銳氣磨平不少。
其實他離開家之前也都有去祭拜姨娘,但不會再想從前那樣大搖大擺不背著人,之後就都私下裡悄悄地,都是我跟四郎給他打的掩護。
父親知道他始終惦記姨娘,隻要不給人拿住說三道四,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了。”
但是如果玉堂琴說的是真的,當年周氏產子後,徐照不想殺了她,又不想叫她拖累徐冽,把人悄悄送走,對外宣稱病故。
其實一切也說得通——徐冽老是跑到周家去祭拜周氏,年少輕狂,從不避著人,人家都知道周氏的存在,少不得有那些好事兒的,愛挑事兒的,就要深挖這些。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徐照乾的那些事就有可能被挖出來。
徐冽的性子,現在也都看見了。
當年徐照要真的把他生母送走,弄得母子分離十幾年不得相見,徐冽隻怕是要與徐照刀劍相向的。
還有徐夫人——
稚子無辜,尚在繈褓中沒了生母固然可憐,可有她照拂,有全家嗬護,徐冽真的有那麼可憐嗎?
她臨終所托,惦記的都不是她自己親生的孩子。
唯一放心不下的,隻有徐冽。
趙盈呼吸重了重,把小酒盅添滿後,舉杯一飲而儘。
徐霖喉嚨滾了兩下。
酒杯放回原處去,趙盈冷冰冰望向徐霖“小徐大人想自己找你爹問清楚,還是讓孤傳他到公主府來問清楚?”
徐霖心下咯噔一聲“殿下,這也是微臣……”
“這不是你們的家事。”趙盈麵色倏爾沉下來,“徐冽的事,是孤的事,不是你徐家家事,小徐大人想聽孤說幾次?
你最好快點做決定。
這個麵子,是孤給徐冽的,原也不是給你的。
要是讓孤請了徐統領到公主府來問話,那可沒這麼客氣的。”
“微臣去問!”徐霖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微臣這就回家去問清楚。”
“多久能問清楚?”
他這個性子,跟徐冽真是兩個極端。
從前也是習武的人,打算走的是武官那條路,半道上被徐照拘著丟了那些,一轉臉變成個文臣。
結果這性子是磨磨唧唧,一點兒殺伐果決都沒有,遇上事兒老這麼猶豫不決可還行?
白耽誤工夫罷了。
“三天。”徐霖硬著頭皮,豎著三根手指比了個三出來,“三天後,微臣一定來殿下麵前回話。”
“行。”趙盈果真沒有為難他,“不過小徐大人搞清楚一件事,孤要聽的是實話,不是那些推諉搪塞。
至於你說的是不是實話,你爹說的是不是實話,三日後你來回孤,孤自然還會再派人去查。
有半句不實——徐冽當然會保著你和你一雙兒女,但他可不會到孤跟前求情保下你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