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裡,劉娉坐立難安。
油燈火搖曳著,映得裡頭很亮,也襯得外頭很黑。
從小到大,她來輔國公府的次數算不得多,尤其是近幾年,幾乎一年都不會邁進來一步。
可她對這兒是有好感的。
國公府是母親的娘家,是她的外祖家。
即便陌生,卻不會心慌。
劉娉清楚,在府裡任何一處,她都不用擔心,她很安全。
這種踏實感,與她在自己家裡是一樣的。
隻是,直到今日、直到剛才那一刻,劉娉忽然意識到,她錯了。
她的家並不安全。
她的哥哥,聯合著新進門的嫂嫂,謀劃著把她“賣”了。
恐懼從心而起,外頭的黑暗亦像是張著血盆大口的妖獸,她若毫無防備地走出去……
她的一身骨血都會被啃食乾淨。
下意識地,劉娉轉頭看向徐簡,低聲喃喃道:“大哥……”
她唯一能確信的是,大哥站在她這邊。
大哥待她並不親近,卻不會害她。
甚至,昨日大哥察覺到太子的不善之後,還陰沉著臉趕她。
她彼時不解,現在想來,頗為感慨。
君臣有彆,大哥在麵對太子時也要講究分寸,昨日那般已經很不容易了。
徐簡的目光停留在了劉娉臉上。
劉娉比他小,甚至比小郡主還小半歲。
各家狀況不同,有人開竅早,有人卻很晚。
以他對劉娉的了解,她屬於後者。
劉娉根本還不懂什麼男女感情、喜歡愛慕,就被劉迅盯上、要拿她謀前程。
平緩著情緒,徐簡開口:“你怎麼看太子?”
劉娉被他問得一愣,下意識道:“這還用說?”
那個皇太子,害得她大哥負傷,又陰險狡詐地要打她的主意,她一想到太子的那張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恨不能離他十萬八千裡。
“劉迅渾歸渾,卻不一定多糊塗,”徐簡抿了下唇,神色陰鬱,“你是他的胞妹,你與晉家那姑娘不一樣,他讓太子看到你,打的也不是綁人的主意。”
劉娉眨了眨眼睛,驚訝道:“大哥是在替他說話?”
“不是,”徐簡的眸色更暗了幾分,“我隻是讓你自己想明白。”
剛與徐緲說那些事,徐簡言語中還帶了幾分克製,沒有用太過激烈的詞語,他並不想刺激到徐緲。
但麵對劉娉,徐簡單刀直入。
他必須要明確劉娉的態度。
“我很清楚劉迅在想什麼,”徐簡道,“他想讓太子看重你,主動納了你,你當不了太子妃,但想想法子,側妃、良娣的路還是走得通的。等將來太子登基,你若能生下一個兒子,你母憑子貴,他兄憑妹貴。我隻問你,你想走這條路嗎?”
劉娉良久說不出話來。
她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我不願意,”這麼想,她也就這麼說了,“我不願意進宮。”
以她的心性,這些話語並不容易出口。
隻是,大哥今日特特趕來解圍,大哥難得與她坦誠溝通,她若怕這怕那不敢給大哥一句實話……
大哥往後恐怕就不會管她了。
那她又要怎麼辦?
哥哥嫂嫂不懷好意,父親的想法還不可知,隻靠母親一人,她們孤立無援。
隻有大哥了。
思及此處,劉娉鼓足勇氣,直直看著徐簡的眼睛,重複了一遍:“我不願意。”
話音落下,徐簡那緊繃著的態度緩和了些。
一緊一弛,變化不大,劉娉發現了,又不敢確定自己真看明白了。
事實上,徐簡確實平複了些。
他不想讓徐緲發瘋,這需要劉娉多支持。
可倘若劉娉自己野心蓬勃拉不住,那她就不是幫手。
“多陪陪她,多開解她。”徐簡緩聲道。
劉娉自是頷首,想了想,又問:“大哥,你和父親、哥哥會怎麼樣?我是說,會和姥爺那樣不相往來,還是……”
她不懂朝堂,但她懂母親。
如果隻是“不相往來”,母親剛才不會那麼悲痛,她眼中分明含著淚花。
徐簡的眉宇微微一擰。
他耳力好,對周遭的感知也強烈,他清楚徐緲還沒有回來。
“不是我,是聖上,”徐簡道,“劉迅若執意要和行事不端的太子混在一起,那饒不了他的人就是聖上。”
劉娉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怎麼麵對徐簡了,隻好站起身、走到了門邊,靠著門柱,看向外頭。
聖上的處罰嗎?
她立刻能想起來的就是兩樁。
英國公府抄沒、砍頭;許國公府的蘇軻被流放三千裡。
說穿了,就是“死”。
他們劉家也要走向那個結果?
一想到這些,劉娉忍不住渾身發顫,她蹲下身去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與那個結果相比,她先前恐懼的、要發生在她身上的謀算,根本不算什麼了。
那黑漆漆的妖獸血口,也不過爾爾。
她隻是一個閨中小丫頭。
她所認知的困難,亦不過是大哥不肯與家裡走得近、哥哥原來隱瞞了她和母親那麼多事。
短短一晚上,翻天覆地。
沉重的未來在她的麵前潑灑開來,而她除了隨波逐流地往前走,根本無能為力。
廳內,徐簡看著蹲坐著的劉娉,沒有給予她任何安慰。
看透想透,就會帶來痛苦。
劉娉得靠自己挺過來。
而且,劉娉看著柔弱、沒什麼主見,但她有她的韌性。
從前,徐緲瘋魔,劉娉要應對婆家,又要回娘家陪伴,整個人一樣渾渾噩噩的,但她勉強扛住了。
這一次,她也必須扛住。
下一瞬,徐簡就見劉娉站了起來,因為徐緲回來了。
劉娉跌跌撞撞著,撲到了徐緲的懷裡。
抱著母親,劉娉眼淚直流。
她不是全然無能為力。
有一件事,她能做,也隻有她能做。
安慰母親。
正如大哥說的那樣,陪伴與寬解。
她們是母女,血親相爭時,唯有她們兩個,所有的感情是一致的。
因為每一個都是她們的親人。
徐緲一手抱著劉娉,另一手替她擦拭眼淚。
她道:“嚇著你了嗎?”
“還好,”劉娉哽咽著,“我隻知道,您護著我,大哥也護著我。”
徐緲還想和女兒說些什麼,隻見前頭光影變換。
那道透出廳內燈光的門被什麼遮了一下,廊下倏地暗了下來,她不由抬頭看去,就見門邊站著一人。
是阿簡。
阿簡個頭高,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
他就站在那兒,靜靜看著她們。
徐緲的眼睛又濕了。
暮春的夜風吹在她身上,卻涼得讓她打顫。
記憶裡,她與阿簡之間沒有多少溫馨畫麵,如她抱著阿娉這樣的場景也幾乎尋不出來。
父親在世時,她每次來探望阿簡都不太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