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些,徐緲沒在管劉靖,把該給劉迅帶上的東西都整理好,交給夏嬤嬤一部分,自己也捧著一部分,打算回房去。
劉靖這時候才回過神來。
“好的念想?”他喃喃著,冷笑一聲。
劉靖回了前頭書房,一直坐到天明。
最後有兩刻鐘,他似乎是睡過去了,到了平日醒神的點,又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梳洗,更衣,整理朝服衣擺時,他突然想起來:不用去早朝了。
他已經不再是鴻臚寺卿了。
劉靖換下了朝服,隻一身常服出門去,坐在街口攤子上吃了一頓早飯。
很不習慣。
在街上迎接熱鬨的到來,確實非常不習慣。
等時間差不多了,劉靖才去了千步廊。
路上遇著不少官員,見到劉靖露麵都很尷尬。
劉靖沒管他們,隻尋了兩位少卿,把原本手上的事情都交代出去。
“大人何時啟程?”黃少卿問。
“已經不是大人了,”劉靖擺了擺手,“不用送行,也沒有什麼好送的,我先走了。”
黃少卿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道:“聖上在氣頭上,等過幾年,這事兒過去了,我們想辦法多提提你,說不定聖上會願意把你再召回來。”
劉靖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員。
聖上用人的時候,也肯定不願意埋沒,從前也不是沒有複起的舊例……
劉靖口中道著“感謝”,卻根本沒有往心裡去。
他從頭到尾沒有奢望過複起。
有徐簡在一日,就絕對不會讓他卷土重來。
要不然,他昨日也不會那樣與徐緲溝通。
想到徐緲,劉靖心中越發煩悶。
離開千步廊,劉靖又去看劉迅。
劉迅已經從順天府那乾乾淨淨的小房間,被挪到了大理寺衙門關押,隻等章程走完之後、明日上路。
劉靖從東向西穿過整個千步廊,一直到大理寺。
這一路去,自是又遇著不少官員。
劉靖悶頭走路,行色匆匆。
大理寺那兒見他來探監,倒也沒為難,讓小吏引他去牢中。
可能是念著點“舊情誼”,劉迅所在的這一片牢房還算乾淨,隻他一人住,邊上幾間沒有彆的犯人。
饒是如此,劉迅也很受不了。
他從小到大,不說錦衣玉食,但也沒有住過這種破地方。
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小吏沒有留下。
父子兩人見麵,劉迅的眼淚嘩啦啦就落下來了。
“父親,我真要一個人走?我肯定活不下去!我肯定會死在半路上!”
“我明明都按照您說的話去做了,為什麼會這樣……”
劉靖衝他搖了搖頭:“迅兒,你若真的什麼都聽我的,又怎麼會弄成這樣……”
劉迅急了:“我還不夠聽話嗎?”
“讓你早些辦好的事,你辦好了什麼?”劉靖低聲質問,“罷了,事已至此,說那些也沒有用。迅兒,你現在更要謹言慎行,你要記住,禍從口出。你不要說那些了,你母親給你準備了很多銀票,你路上看著給出去……”
劉迅問:“母親呢?她之後怎麼辦?”
“她和阿娉留在京裡,”劉靖道,“我返鄉去,迅兒啊,這一回,父親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怪我嗎?您是在怪我嗎?”劉迅道,“您讓我有樣學樣走您的路,您讓母親對您深信不疑、言聽計從,為什麼您可以,我就不行?郡主心機重,鄭琉是個瘋子,您給我挑出來的,怎麼就沒有一個似母親那般的……”
“迅兒!”劉靖沉聲嗬斥,“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你能想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地方!”
火氣冒上來,劉靖還想再訓斥,卻聽見了一個聲音從外頭傳進來。
很耳熟,是徐簡的聲音。
他說的是“您怎麼不進去?”
劉靖猛地回過頭去。
地牢口站著兩個人,一主一仆,手上都挎著布包,擋住了進口處的光,但劉靖認得出來,那是徐緲與夏嬤嬤。
劉靖的呼吸瞬間緊了,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劉迅也看到了,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來。
外頭,剛剛趕到的徐簡走向徐緲。
隻一眼,他就看出來了,徐緲的麵色很不對,慘白慘白的。
扶著徐緲的手,他往裡頭看了一眼,見劉靖也在,徐簡一下子明白過來。
徐緲來得不是時候。
她聽到了一些本不該聽的話。
那些,如淬了毒的銀針似的,紮入她的血脈骨肉間,讓她走向瘋魔的話。
深吸了一口氣,徐簡手上微微用力拉了徐緲一把:“您跟我來,我有事尋您。”
徐緲的身形晃了晃,卻沒有挪動腳步。
她就這麼看著牢裡的父子兩人,顫著聲問:“如我一般的,是什麼樣的?”
劉迅嚇得臉都白了。
他並不清楚昨夜父母之間的那場對話,隻以為是自己宣泄情緒讓見不得光的真相撕開了一個口子。
情急之下,他難得沒有繼續出錯。
“母親,”劉迅噗通跪下來,雙手握著柵欄,一麵哭一麵道,“母親,我不想被流放,您救救我、救救我……”
徐緲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這是她的親生兒子,再是有錯,亦會心疼。
有那麼一瞬,她想拋開腦海裡的疑問,先衝過去把兒子抱在懷裡,母子兩人大哭一場。
可她的胳膊被阿簡握著。
那一瞬之後,她垂著淚又問了一遍:“如我一般的,是什麼樣的?”
劉迅的哭聲頓了頓,看了眼劉靖。
劉靖的臉色陰沉得厲害,在心裡狠狠罵劉迅。
臭小子還說聽他的話。
他都聽進去了些什麼?
為什麼他行、劉迅不行?
就劉迅這麼做事,能不出岔子嗎?
他苦心營造多年,哪怕今時今日功虧一簣,卻勉強還有個架子剩著,現在好了,迅兒兩句話就把架子給踢散了。
“夫人……”劉靖的喉頭滾了一滾。
正要往下說,就見徐簡垂著眼掠了他一眼。
陰冷、無情、警告、防備。
所有的情緒湧出來,明明白白擱在了劉靖麵前。
劉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徐簡沒有硬拉徐緲,而是與夏嬤嬤打了個眼色。
夏嬤嬤也察覺出不妙來,輕聲勸道:“夫人,國公爺有事與您說,不如先去外頭?”
這廂的僵持,自然也落在了劉靖的眼中。
一個念頭閃過,劉靖突然領悟了。
迅兒失言的那些,徐簡本就心知肚明,但他從未與徐緲吐露過。
他劉靖不想讓徐緲知曉的那些,徐簡同樣不想,甚至,徐簡害怕讓徐緲聽到真相。
嗬!
不愧是母子。
哪怕徐緲前後也就養了徐簡百日,徐簡也心疼她,護著她。
想通這些,劉靖忽然改主意了。
徐簡不願意的,他劉靖就要願意!
徐緲昨日說“好的念想”。
可他一無所有了,憑什麼徐緲還能留個好念想?顯得他的二十年像一場笑話!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革除功名,永不錄用。
沒有前景,沒有奔頭,哪怕有那麼一口氣又有什麼用處?
他已經不能再差了。
“像夫人這樣的……”劉靖頓了頓,挑釁一般看著徐簡。
徐簡抿了下唇。
他看穿了劉靖的陰暗內心。
哪怕是用蠻勁,他也得把徐緲帶走。
下一刻,一隻手按住了他,徐緲衝他搖了搖頭。
“阿簡,”徐緲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讓我聽完,我必須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