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安靜。
徐簡似是真的睡著了,呼吸平穩綿長。
林雲嫣垂著眼看他,視線落在他的右腿上,唇角不由地往下一抿。
銀針自是刺目,皮膚上的青青紫紫並在一塊,光看著就覺得痛。
她見過不少人紮針。
皇太後病得厲害的那會兒,禦醫們也用了銀針。
兩刻鐘下來,不說禦醫們累不累,皇太後確確實實的疲憊。
許是要安慰她,皇太後總說,看著凶,實際不痛。
林雲嫣不想讓娘娘費神,娘娘說了,她就信,好過她心急心疼掉眼淚、讓娘娘越發不好受。
徐簡也是一樣。
以前紮針也好、泡藥湯也罷,徐簡也不會叫一聲痛。
末了也說,就是那麼一回事。
可若真的無痛無感,徐簡做什麼回避她?
那一陣子治傷,全是參辰和玄肅陪著。
林雲嫣心裡都有數,她那時與徐簡也還帶著點疏離,遠沒有後來同生共死的磨難,乾脆就當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她不在場,也省得徐簡有顧慮。
男人麼,都這樣。
林雲嫣又抿了下唇,她不確定要不要把徐簡叫起來。
其實,徐簡睡覺很老實的,她自己偶爾還會蹬兩下被子,徐簡從來沒有,但林雲嫣也吃不準,到底是真就紋絲不動,還是當年腿傷厲害、沒勁才不蹬的。
現在睡得迷迷糊糊,萬一夢中不自知,腿亂動一下……
那些銀針不是鬨著玩的。
思量著,林雲嫣到底沒開口。
徐簡太累了。
剛說話那聲音,沉啞得厲害,從骨子裡就透出了乏。
再等一下,徐夫人他們就會回來吧,那就讓徐簡睡一會兒吧。
林雲嫣的肩膀稍稍鬆弛了些,人往後靠著,抵著椅背,小心翼翼地沒有挪動被徐簡握著的那隻手,而後,脖子更往後,抬著腦袋望著屋梁,視線也沒個聚點。
靜謐中,她聽到了外頭的聲音。
是秋蟬。
被關緊了的窗戶隔開的聲音鑽了進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聲比一聲響。
林雲嫣愣了愣神,倏地就想起了她在慈寧宮醒來的那一刻,她聽到的也是震耳欲聾的蟬鳴。
屬於盛夏,極其熱鬨的蟬鳴。
這一晃,竟然已經一年多了。
很多畫麵伴著喧囂衝入腦海裡,從前現在交錯融合,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那些“還沒有”發生過的“往事”翻滾而上,一刀一刻地映在眼前。
而映得最深的、幾乎留下濃影的,都是徐簡疲憊、受傷的樣子。
一路查、一路逃,誰身上還沒點傷?徐簡也免不了。
與之相比起來,他們從前在京裡過的日子,哪怕是被打壓的那一段時日,都能算過得很不錯了。
但好像,有一回,徐簡也傷了?
塵封記憶徹底翻滾上來,林雲嫣的視線從屋梁緩緩落到了徐簡的手上。
徐簡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手背筋絡清晰凸起,打小習武,他的指腹虎口都有繭子。
那回,徐簡帶傷回府了,手傷得尤其厲害。
兩隻手背,關節紅著,小擦傷無數,有兩個指甲劈了,下巴上也有個口子。
林雲嫣問他緣由,徐簡避重就輕,隻說是不小心摔了。
她沒信,又尋參辰和玄肅問,得到的那就這麼一個說辭。
再多的,當然是問不出來。
當時,林雲嫣也沒有餘力追著問。
誠意伯府被已經被削爵,她也不再是寧安郡主,祖母與父親他們搬入了破舊屋子裡,各種事情都焦頭爛額,連他們的老宅、那座百年懸著伯府匾額的府邸,也被朝廷賣了。
整個賣,沒人能買,也沒人敢買,最後是分拆著賣的,她都不知道賣了幾家幾戶。
此刻想起那一段來,林雲嫣想,她好像應該再問問。
秋蟬叫得人心煩意亂,那麼個舊事壓在心上,就更亂了。
徐簡動了下。
動作不大,似是悶熱著,空著的那隻手摸了下脖子。
林雲嫣倒是被他嚇了一跳,怕他等下真的蹬個腿,便輕輕喚他。
徐簡睡得淺,聞聲緩緩睜眼,眼中全是惺忪,目光偏向她,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
“阿嫣。”他念了聲,語氣懶懶的,不知道算醒了還算沒醒。
交握的手依舊按在他額頭上,徐簡沒鬆開,又緩了緩神,才問:“怎麼了?”
林雲嫣想問,自然也就問了:“剛想起些從前的事,你記得嗎?伯府被抄後,有一回你帶傷回來,你說你就是摔了。我一直不太信,就是不知道原因。”
徐簡怔了下,他其實是記得的。
他知道自己怎麼傷的,也知道為什麼傷。
陳年舊事的,他當初沒說,現如今也不怎麼想提,隻不過……
他清楚小郡主是個什麼脾氣。
她真想問的時候,打破砂鍋問到底。
今天她想問的問題很多,徐簡不用等她開口就能猜到七七八八,難答的、更不想答的也是一堆。
不能一點都不答。
先答一些,之後才能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
“那回,”徐簡的喉頭滾了滾,道,“那回就是跟劉迅打了一架。”
林雲嫣驚訝地看著他。
饒是想到不會是摔的,這個答案也出乎了她的意料。
徐簡一個站不起來、隻能坐輪椅的人,和劉迅打架?
參辰、玄肅兩人在做什麼?
隻要想拉架,劉迅壓根挨不著徐簡一下。
這是避開親隨打起來了?還是徐簡不許他們插手?
“為什麼?”她問,“你跟他打什麼?”
徐簡嘖了聲:“我跟他打架,還需要理由?”
林雲嫣暗歎一聲,那確實不需要。
從前,徐簡和劉迅的關係,可比今生激烈多了。
今生,劉迅沒有占過上風,他一直被壓製著,學會上丟人,彰屏園更難堪,更不用說陳米胡同的事了,他蹦得歡,卻沒蹦出過一點好名聲。
從前不同,劉迅名聲鶴起,金榜題名,與鄭琉更是“情真意切”,他是劉靖出色的好兒子。
兩人沒有誰能一邊倒,當然摩擦更多。
尤其是,誠意伯府的倒下,讓徐簡與劉家父子本就緊繃著的關係漸漸走向失衡。
打起來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