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押送他們的京兆府衙役給的,出京時給的。
申屠罡沒有看過,他不想看,也猜到了會是什麼內容,隻是他沒有撕毀更沒有扔掉。
這是他第一次拆開信件,第一次看到上麵的內容。
申屠罡布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楚事物了,湊的很近,一字一字的看下去,直到看到落款,看到韓佑那如同狗爬似的署名。
“這小子,連字都寫的這般難看…”
申屠罡又露出了笑容,一種韓佑在宮中時說他要對付馬家時申屠罡才流露出的笑容,那笑容有些輕蔑,有些無奈,也有一絲絲的擔憂,對韓佑的擔憂,擔憂韓佑這愣頭青會變成馬家兄弟的刀下亡魂。
那時,他願意提攜後輩。
隻是那時,他以為自己的提攜,會讓後輩對其恭敬有加,唯他馬首是瞻。
“是了,字寫的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可心,卻是醜的,心不醜,字醜一些,又有何妨。”
申屠罡自嘲一笑,將信紙撕了個粉碎,扔向了空中,飄揚向了遠處後,向衙役招了招手。
其中一名衙役跑了過來,躬身垂手。
“回去記得轉告你家少爺,老朽,謝他,謝他還為老朽留下一條死路。”
衙役如釋重負,他知道申屠罡要做什麼,也知道做了之後,他和同伴就不會再受奔波之苦了。
“老大人安心,少尹給了小的不少錢財,事兒結了,小的…”
申屠罡打斷道:“勞煩官爺了,告知那小子,老朽氣他,氣他生的晚了,若是前朝時叫老朽遇到他,說不準,老朽也會是個…罷了,罷了,去吧,老朽不願叫人見到醜態。”
衙役拱了拱手,轉身跑開了,與另一名衙役對視一眼後,二人肩並著肩走遠了。
直到二人站在了半裡外,快看不清楚人影時,申屠罡慢慢解下了腰間纏帶,輕輕的套在了沉睡的申屠鳴脖頸前。
申屠罡將纏帶緊緊纏在了雙手手腕上,背對著槐樹,背對著老槐後的親兒子,隨即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用儘了全身力氣卷著纏帶。
無法呼吸的申屠鳴猛然睜開眼睛,雙目血紅,喉嚨裡發出了無法發出的慘嚎聲。
申屠鳴張大了嘴巴,奈何這個“爹”字,卻無論如何都喊不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要絞死自己的正是自己的“爹”,雙眼徹底失去生命色彩時,他也沒有看到他這一生中最信賴以及覺得最是偉岸無所不能的男人。
許久,許久許久,近乎脫力的申屠罡失聲大哭,他連去看一眼申屠鳴屍體的勇氣都沒有,一邊哭著,一邊將纏帶丟在了槐樹上,慢慢踩踏住了旁邊的青石。
那裡,本沒有青石,兩個衙役隻是走了過去,沒有坐,隻是站了一會就有了青石。
青石被踢開了,申屠罡沒有掙紮,隻是閉上眼睛。
直到呼吸越來越困難,申屠罡開始劇烈的掙紮,他不是留戀著生,隻是終於鼓足了勇氣想要看一眼申屠鳴的屍身。
青石已經被踢開了,申屠罡掙紮越來越微弱,直到慢慢閉上眼睛,眼前的一切,陷入了黑暗。
黑暗,又變的光明。
光明之中,他看到了自己,那個意氣風發的讀書人,一頭紮入京中這巨大的漩渦洪流。
投身於官場這泥沼之中,申屠罡不斷迷失,摸到了許多不可名狀的東西,像是刀劍、像是屍骨、像是良心、像是正義、像是肮臟、像是血淚、更像是悔恨,這些東西都混在泥沼之中,混在這叫做官場的泥沼之中。
申屠罡見到自己不斷掙紮,越是掙紮,越是痛苦,直到不去掙紮,隨波逐流,慢慢變的輕鬆了下來,慢慢年華不在,慢慢老去,直到最後,位於泥沼的最中央,身穿一塵不染的暗紅色官袍,仿佛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官袍,化為了血水,官袍裡的皮膚,慢慢腐爛,皮膚中的骨骼,化為飛灰。
申屠罡,字守心,永城靖縣人,隆豐七年中進士,官曆四朝,三起三落,興德元年任大周尚書省尚書令。
今日涼城,卒,屍骨掩於黃沙之下,三尺之下父子合葬,生前一切,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