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台頂,小白正在肆虐。
原本嚴整的五百衛尉軍此時已然七零八落,僅僅數息之間,已然有近百士卒或受傷踉蹌而退,或吐血倒地。
這還是小白牢記秦天“不害不爭”教導的緣故。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弗爭!
天之道便是上天的道理,上天鼓勵讓萬事萬物都得到好處,而非傷害它們。
人之道乃是聖人或者超脫凡俗者需要做的事,那便是奉獻與施予,而不是從凡俗那裡搶奪。
蛟,乃是靈獸,為天道之中排名第二階的生物。
再進一步,便是龍!
與靈鹿白鶴等滿身祥和氣息,生而為瑞獸者不同。蛟龍之屬,有天賦神通,動則行雲布雨,行則雷霆萬鈞!
所謂神恩似海,神威如欲!
瑞獸還是凶獸,隻在其一念之間!
瑞獸者,自然得天道庇護,有功德護體,縱使天劫亦無所懼。
而凶獸者,為天道排斥,為萬靈憎惡。雖一時自由自在,雷劫之下,萬劫不複!
小白尚且幼小,不知這等大道理。
然而它一朝得秦天點化,秦天所言,於它就如同法旨一般,不可違背。
幼小的它又怎麼知道變通呢?
此事若讓秦天得知,自然是不予的。
天道雖言不害不爭,但又不是聖母,當出手時亦可殺人。
不過,縱使是小白已經手下留情,五百秦兵此時依然遭遇了宛如毀滅一般的打擊。
身披三層重甲的他們雖然防護力到位,然而卻嚴重阻礙了他們的行動力。
而且三重重甲麵對凡俗之兵器時防禦力驚人,然而在麵對一條蛟,縱使隻是幼年的蛟,依然還是抵擋不住。
隻見琅琊台頂一片愁雲慘霧,人影翻飛,秦兵們在小白的追殺之下,狼奔犬突,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嗷嗚!”卻是小白又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叫聲,它此時已經玩得興起。
是的,此時的小白隻是在玩而已。它尚且還在幼年,尚無定性,雖然一開始憤怒欲狂,但是用尾巴抽飛幾十名秦兵之後,它的怒氣已經差不多全消。
眼下追殺這些秦兵已經變成了一場遊戲,此時的它,已經盯上了一名騎著馬的小人。
小人與其他人都不同,他不僅騎著馬,背後還有一襲紅色的披風,而在一邊奔逃的過程中,他還一邊在呼喊著什麼。
馬匹的速度顯然要比穿著三層重甲的秦兵快得多,小白一隻爪子隨意一揮,卻被對方輕易躲過,正準備甩動尾巴直接把對方抽飛,突然一抹寒意從它心頭泛起。
它驟然停住,眼睛下意識地看向南側,那裡有一群同樣穿著古怪衣服的小人,抬著一台古怪的東西正對準自己。
“咚”的一聲如同戰鼓擂響,明顯有彆於之前秦軍弩兵發射時的聲音。一道烏光宛如一道黑色流星一般,以目不暇接的速度陡然向著小白飆射而來!
這道烏光的速度極快,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到了小白身前不到十丈處!
雖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玩意,但是小白心頭的警兆大起!
它間不容發地扭了一下身子,一抹極度尖銳的氣息陡然從它的胸腹旁掠過,帶起的銳風甚至讓它感到刺痛!
“轟”地一聲大響,烏光陡然撞在了水潭一側,悶響聲中,一朵巨大的塵煙陡然濺起,夯土碎片四處飛濺,附近的地麵都微微一震。
“刺溜”一聲,小白放棄追殺那名騎馬的小人,它的身形陡然電射而出。
下一刻,“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它一頭紮到了深潭裡,再不冒頭。
留下琅琊台上那名之前已經差點被追得走投無路,幾欲直接跳崖求生的五百主驚疑不定地勒馬站在原地,看著水波蕩漾的水潭,恍如重生。
“可惜!”他後怕又遺憾地開口。
……
“可惜!”
山道上,胡亥狠狠一拳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恨恨地看著台上那個水潭,滿懷遺憾。
同時,眼神中亦有一絲驚駭。
方才這條妖蛟於琅琊台上肆虐的身影,他雖然由於角度問題以及草木阻擋,不曾全部看到,但是從各種甲胄被撕裂聲,以及各種翻飛的人影中,亦能猜到上麵大概發生了什麼。
尤其是有衛尉軍軍卒被追得慌不擇路,跑到了台頂那條裂隙處,一不小心失足滾落,更是讓他心神震撼。
秦地氣候乾旱,多大風,每有大風便有沙暴,又孤懸西地,周圍羯人,羌人,匈奴環繞。
故此秦人頗具血性,極其悍勇,縱使身處死地,亦能戮力一擊。縱使不能死中求生,亦要拖著仇敵同死。
而秦軍亦不失血性,攻滅六國時,六國常據城池之堅,拒絕與秦軍戰於野外。然而秦軍會用事實告訴他們,堅城不足恃!
秦將一聲令下,便有刑徒肉袒,無視城上箭雨,負土以填溝壕。性起之時,甚至會直接跳進溝壕裡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生生填出一條大軍衝擊的坦途。
刑徒皆是因為犯了罪被貶為奴隸之人,他們必須要獲取戰功,方才能夠將自己家人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以肉身填馬蹄,似乎尚說得過去。
然而那些甲士,個個都是正卒,稱士,乃是國朝最基層的貴族。他們亦如刑徒一樣,視自己性命於無物!
衝過刑徒們用身體填出來的大道,然後頂著擂木滾石乃至金汁熱油等物,如同螞蟻一般爬城而上,縱使被燙得不由自主地大聲慘叫哀嚎,亦不鬆手,亡命往上爬。
此為昔日六國君臣最恐怖的夢魘!
自武安君白起一戰斬儘魏武卒雪儘前恥,百年以來,何曾再見到秦兵被打得狼奔犬突?
然而他亦知道,並非衛尉軍膽怯。
衛尉軍不愧為天下強軍,縱使是被惡蛟打得飛出數丈,吐血不止,亦不曾有一人發出慘嚎哀求之聲,甚至還在掙紮著欲要爬起來,重新作戰!
歸根結底,是琅琊台上這條幼年妖邪,太強!
兵戈不能傷,蹶張弩三十丈內亦射不穿!
不過,它並非無敵!
胡亥的目光落在了身前一架床子弩上。
這是李超剛剛調上來的,乃是大秦威力最強大的武器,其威力之大,令人心驚膽戰。
床子弩的弩臂不是單純的牛角或者竹木製成,而是鐵胎或者銅胎鐵背!
且弩臂亦不隻有一根,而是有三到四根!
一台床子弩需要八人操作,先是四人固定床子弩,勿使移動,四人則拉住弓弦,用腳蹬住弩臂,齊齊發力,為床子弩上弦。
然後固定床子弩的四人抬起床子弩,兩人上弩箭,兩人瞄準擊發。
床子弩已經無法用石來衡量威力,而是用牛!
這還是因為秦時冶煉技術落後,鐵製農具不普及,傳統的木製乃至青銅犁頭扛不住牛拉的大力,導致耕牛較少。
若是到了宋時,它會發展到完全體,並且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八牛弩!
八頭牛的力量方才能夠拉開的弩!
雖然秦時的床子弩尚不到宋時一弩擊下,七馬連環的鐵浮圖瞬成肉糜的威勢,但是一擊之下,將一條惡蛟射成渣也是沒問題的!
否則剛才那條惡蛟絕不會躲避,更不會直接溜回水潭裡,躲起來!
“可惜!”他再次惋惜地開口。
“吾等宜速上琅琊台,攢而射之!”他看向李超。
前軍乃是先鋒,先鋒不負責攻堅,而是負責清理戰場周邊不穩定因素,需要的是機動能力,因此不攜帶沉重的床子弩。
唯獨中軍因為使用戰車,行動緩慢,故可以抬著床子弩前行。
以一輛兵車配備一架床子弩的配置,四十輛兵車,便有四十架床子弩!
足夠將整個水潭都犁無數遍!
而李超同樣是如此想法。他再度看了水潭一眼,由於角度問題,他看不到水潭的情況,但是他知道,那條妖邪此時就躲在潭裡,沒有冒頭。
“傳令,前軍收攏軍士,退到遠處,遠遠監視!”他飛快地下令道。
“命令中軍急速前行,吾等……”
他的命令還沒下完,就陡然頓住,眼睛看向水潭。
胡亥不解其意,順著李超的目光所向看去,下一刻,他亦是一愣。
隻見水潭處,突然起了一道濃鬱的白霧!
白霧擴散奇快,瞬間就籠罩了整個水潭的方位,而且還在飛快地向周圍散開。
“此為何物?何處來的霧氣!”胡亥目瞪口呆。
好端端的一個水潭,怎麼會突然起霧?還起得如此古怪。
“偏將軍,此無怪也。”李超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他情不自禁地看了胡亥一眼。
“古書有載,蛟可行雲,而雲於低處,便是霧!”
胡亥一愣,亦有些赧然。身為公子,無知到了他這種地步,也是絕倫。
畢竟秦時治學所學典籍,總共才那麼幾本書而已,加起來都不到十萬字,尚不如後世一本語文書。
“此霧可有玄虛?”他謹慎地開口。
“吾不知也。”
與他的謹慎不同,李超此時反倒信心滿滿,他甚至發出一聲冷笑。
“吾隻知,行雲,乃是蛟的看家本領!”
“此時,它用出行雲手段,說明其已然技窮也!”
“欲以霧氣遮蔽吾等視線,卻不知吾大秦強軍,與霧中酣戰不知多少回!”
“此為掩耳盜鈴之行也,大事,定矣!”
李超此時隻覺得肋下生風,滿身快意。
李氏本亦是大秦將種之家。然而自李信伐楚,遭遇昌平君背刺,導致折戟沉沙,堂堂中軍居然需要身為偏師的蒙武救援,威望儘失。
始皇帝生性涼薄,李信戰敗之前,地位還在蒙氏之上,拜上將軍,與名將王翦平起平坐。
一朝於楚地铩羽,且非戰之罪,乃因昌平君叛變斷大軍退路,回朝後卻連一偏師將軍都不得,居然為王翦之子王賁之副貳。
由此李信鬱鬱早死,而李氏亦一落千丈。到此時,天下已隻知蒙氏王氏,早不記得什麼李氏。
李超有心重振門楣,然而,衛尉軍雖然為天下第一強軍,卻沒有機會獲取戰功。
畢竟,衛尉軍乃是始皇帝親軍,若非亡國大事,又怎會輕動?
這便是李超於衛尉軍中苦熬數年,尚隻是一個小小騎都尉的原因。
而這次隨胡亥一同來琅琊台斬妖邪,便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亦是唯一的機會!
雖然斬蛟的頭功必然是胡亥的,天下傳唱的亦將是胡亥於琅琊台斬惡蛟之名,但是這是李氏借此重回朝堂的機會!
亦是重回始皇帝心中的機會!
始皇帝點李超為胡亥副將自有深意,因為大子扶蘇於北地戍守多年,他身邊的統兵大將乃是蒙恬!
大秦第一勇士,手握三十萬大軍的名將!
唯一能夠與蒙恬三十萬大軍爭雄的,便隻有天下第一強軍,衛尉軍!
然而,衛尉軍雖然能與蒙恬長城軍一戰,羯卻遠不如蒙恬。
羯隻是一屆牧奴出身,不知書,亦不曾學兵法,如何是蒙恬這等名將世家,大秦第一勇士的對手?
必須要有一位於兵法戰陣之道上,能夠與蒙恬爭雄的主帥!
還有比身為名將李信之子,又出身衛尉軍的李超更適合的嗎?
這是李氏絕對不能錯過的機會!
故此,李超於出發前做了諸多準備,派了斥候,查閱了古籍,一切都了然於胸。
故台頂那條惡蛟剛躲進水潭裡,開始行雲,便被李超一語道破。
而且,他所做之準備並不隻這些。
“全軍聽令!”
他顧不得理會胡亥,轉頭向自己的麾下下令道:“此為惡蛟所行之霧,或有毒!”
“爾等需謹慎留意,若是有中毒之狀,立刻將藥石服下!”
馬蹄聲起,數道呼喝聲遠遠傳來,正是傳令之士卒正在將李超之令曉喻全軍。
“此霧有毒?”胡亥微微有些色變,直到此時才找到機會插口。
而李超也終於轉過頭來,他臉上帶著自信的笑意:“吾亦不知也。然吾讀古書,書上曾言,蛟有微毒!”
“雖此惡蛟甚幼,便是有毒亦不強,且古書並未言其毒是否能隨行雲一並布之,然,有備無患!”
胡亥眼睛一亮:“好一個不知,好一個有備無患!”
他突然話鋒一轉:“吾聽聞,衛尉羯不練兵。衛尉軍日常操演,可是騎都尉一力行之?”
“此訛傳也。”李超搖搖頭,“衛尉羯雖然不知書,然而衛尉軍中有武安軍白起所遺練魏武卒之法,吾等隻需奉行不誤。”
“不過,”他不卑不亢地繼續說道,“軍中戰陣之術,號令之法等,吾亦儘了微薄之力。”
他一邊回答胡亥,一邊招了招手,示意大軍繼續前進。
車輪碾進泥土碎石的隆隆聲再次響起,而胡亥麵露喜色。
他雖然不知兵,然而身為始皇帝之子,又日常伴始皇帝出巡,身邊時刻有軍卒護駕,自然對軍陣也不算太陌生。
以他的眼光看,李超所領衛尉軍,行止有度,進退有據,井井有條。即便隻是行軍,都透著一股賞心悅目的氣息。
他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此時霧氣已經彌漫到了山道之上,一切都開始變得朦朧,隔著十餘丈遠就已經開始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而山腳下的村莊,田地,此時亦已經隱藏在了霧氣裡。
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這條山道,以及衛尉軍。
這些衛尉軍軍士們帶著讓人幾欲擊節讚歎的刻板,沉默地跟在兵車後,排成兩列縱隊前行。
胡亥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發現每兩名士兵之間的距離儘皆相等,皆為三尺。
“此為好整以暇也!”他難得地吊了一下書袋。
李超詫異地回頭看了胡亥一眼:“偏將軍亦能看出衛尉軍乃有晉風乎?”
“好整以暇乃是周時晉風?”胡亥詫異地反問。
李超被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耐心地解釋道:“《左傳》有言,子重問晉國之勇。臣對曰:‘好以眾整。’曰:‘又何如?’臣對曰:‘好以暇。”
“此即為好整以暇之出處。昔日晉國乃是諸侯之伯,天下霸主,晉軍橫掃天下之依仗,便是好整以暇!”
“而吾好行堂皇之師,是故於軍中行晉之好整以暇之法。”
胡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好整以暇的意思他還是知道的,指的是無論情勢如何,皆從容不迫。倒是好整以暇與晉軍有關他屬實不知。
他好奇地開口:“衛尉軍魏武卒之法乃是源自於武安君白起,此事吾知也。然,晉人之好整以暇,不知騎都尉從何處學來?”
這年頭知識貧乏,傳播渠道亦極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