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會是什麼呢?草原是什麼樣子呢?那裡的人和他們一樣嗎?
“父親,我們要去哪兒?”
帶著一絲憂慮和對未知生活的恐懼,烏拉爾猝然發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以至仁至善的神的名義,我的孩子,一會不要亂講話。”
父親輕咳了幾聲,不再言語。
“沒有不斷的鐵,沒有翅膀完整的鷹,沒有腳蹄完整的駿馬,沒有毛絨齊全的駱駝。”
“沒有不落的太陽,沒有不死的人。樹上旳黃葉,脫落到地上。秋天的細水滲入水中。”
“你的親人......因為神的旨意,已經離開了人間。”
“鑽天楊一經折斷,用金子也接不起。”
“從源頭渾濁的河水,倒進水銀也不會澄清。”
“活人不能跟著死者去死,也沒有死者能夠複活。”
憂傷的歌聲惱人的鑽入烏拉爾的耳朵,烏拉爾順著聲音朝西北側望去,但見不遠處的土崗後圍滿了一群人。
“父親,我們不是要去北麵嗎?怎麼......”
“閉嘴!”父親倒吸了一口涼氣,猛然回頭警告道:“我告訴過你,不要亂講話!”
父親的目光冰冷如野獸,烏拉爾的心猛然沉落深湖。
......
......
這輩子,烏拉爾從未想過自己會去這片草原以外的地方生活,草原的一草一木已經融入到他的血液中,怎能輕易舍棄。
當他看到靜靜躺在花氈上緊閉雙目,平和肅穆的老巴斯時,答案便已知曉。
烏拉爾哭鬨著,嚎啕著,聲嘶力竭的反抗著,可換來的卻是父親一記冰冷的掌摑。
那是父親第一次打他,五條灼燙的掌印並沒有讓烏拉爾清醒下來,反而將他推入冰窟。
為什麼一定要離開?
部落上下齊心協力難道不能挨過這次大旱嗎?
難道,難道部落受到了長生天的詛咒?
前來奔喪的人將老巴斯的帳篷圍的水泄不通,近乎連一隻鳥雀都飛不進來。
老巴斯靜靜的躺在那裡,下頜綁著一塊白布,嘴角掛著一絲似有似無的微笑。他的妻子艾麗頭戴白巾,跪在北窗下的花氈上啜泣不已,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實在有些難於接受。此時此刻,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巴斯在族中的地位就顯現了出來,幾乎所有的親朋都哭訴著內心的悲痛。
平日裡,烏拉爾對老巴斯的女人艾麗知之甚少,在他看來,她是一個有些冷漠寡情的女人,但此時此刻她的感情卻似湍急的水流一般溢將出來,比任何一個人都猛烈豐沛。
她緩緩膝行到丈夫身邊,為他合眼、順足。
烏拉爾想,艾麗的苦痛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丈夫生前雖然貴為族中的祭司,自身卻並沒有多少財產,他家的牛羊數量甚至還不及烏拉爾家的一半,今日神帶走了他,艾麗和孩子們可該怎麼活啊。
“父親......”我猶疑了片刻,仍是蹙眉攥緊了拳頭。
“孩子,一個人死後,活著的人打聽的是他留下了多少財產,而俯視死者的神要想知道卻是死者生前曾經積過哪些陰德。你不必為他擔心,他是一個好人。”
聽父親講,人們是在帳篷外五裡的小樹林裡發現老巴斯的,那時他正倚靠著一顆紅柳,沉沉的睡著了。去林中打水的人發現了他,便友善的上前叫醒他。可不管如何呼喚,老巴斯都未曾睜開眼睛。
他在老巴斯的身下發現了一張樺樹皮,上麵寫著一句話“主宰一切的神啊,你可聽見我悲痛的呼聲。”
他就這麼一個人踉蹌的把老巴斯背回了帳篷,不久之後,全族的人都知道消息了。老巴斯活了六十三歲,按照父親的話說,老巴斯是是有福之人,我們該為他祈福而不是無休止的慟哭。
“傷感有時會讓人失去理智,你要學會忘記,隻有忘記痛苦,朝前看,才能更好的活著......”
烏拉爾總在想,老巴斯的死和那次跳神有關。一日一夜的跳神備受族人矚目,他近乎把全身的氣力都揮灑了出來,可他的虔誠卻並沒有贏得長生天的憐憫,草原依舊乾旱不已。正是在那次跳神後,父親作出決定舉族遷往彆處的。烏拉爾總在想,以老巴斯這樣自傲的人,該是受到多大的打擊啊。他身為祭司,卻不能感應長生天,不能給族人帶來喜雨,這種挫敗感一定很是惱人吧。
昨日深夜,老巴斯一定是感應到了什麼,這才獨自一人到了小樹林的。難道是長生天給了他什麼啟示?樺樹皮上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知為何,烏拉爾想起了父親講的那個故事,魔鬼來到了草原,勇士挺身而出,解救族人於危難之際......
乾旱不就是那個魔鬼嗎?
烏拉爾對阿班說,老巴斯多像那個勇士啊。一樣的果敢,一樣的為族人奉獻一切。
老巴斯被長生天收走了,在族中終於沒有人反對烏拉爾留下狼崽皮了,但不知為何,烏拉爾的心卻猶如冬日的河水一般,冰徹入骨。
......
......
處理完老巴斯的喪事,部落便不得不啟程遷徙了。
去往西邊的路很難走,父親說,要穿過一座接一座的山脊,趟過一條連一條的河流。沿著河穀一路西行,日夜兼程,不知要走多久才能抵達。
這一夜,全族便要在這裡過夜。
由於明日還要趕路,他們並沒有搭出四扇格的帳篷,而是聽從父親的命令,從駱駝背上卸下輜重,囫圇個的搭出一個個尖頂帳篷,隻為遮風過夜。
在馬背上顛簸了一整日,烏拉爾的筋骨早已酥軟,未待父親催促,便利落的翻下馬背,鑽入了帳篷中。臨時搭建的氈帳,內部空間十分狹小,僅僅能夠供兩個人棲身。烏拉爾將身子蜷縮作一團,靜靜的望著身側的父親。
一直以來,烏拉爾都認為父親是一個無比冷漠的人,這一夜,烏拉爾卻第一次見到他流下了淚水。他是在為老巴斯哭泣嗎?這個一生都是他最大對手的男人,同樣也是他的兄弟、朋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