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時代!
楊寧楊大校,他能把麵子活做到舉世無雙的地步——潔癖,衣袖不卷,衣領不皺,靴子從未落過塵土,下巴上從未露過亂糟糟的胡茬。
他仿佛隨時可以開拍太空軍招新廣告。
而當他被從指揮艙裡抬出來的時候,大概是這個人這輩子最不成人形的一刻。
楊寧半邊臉都是已經乾涸的血跡,胳膊掛在身邊,製服有多處扯破,發絲淩亂,氣息微弱。
是一副隨時要蓋上國旗的模樣。
這不是假不行,是真的快要吹燈拔蠟了——但凡他還有抬手的力氣,就算是拚命,他也肯定會把臉擦乾淨的。
剛開始都沒人敢動他,唯恐自己成為那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們二部的總指揮官就這麼英年早逝,最後是醫務隊長大汗淋漓地前來,親自大呼小叫一番,指揮醫務兵們把他抬上擔架。
就這時,艙門打開,趕到的傅落把中型指揮艦停靠進了蓬萊號的隨從港裡,匆匆走進來,想看一眼傳說中“好像是受傷了”的長官。
沒想到甫一照麵,就見了此情此景,傅落當場感覺自己被重物迎麵撞了一下,心口一陣發麻,懵了。
她臉上還帶著剛才披甲執銳的冷漠表情,而茫然與錯愕隻來得及從眼睛裡透出些許,腳跟牢牢地紮在了地上。
有那麼片刻光景,傅落整個人一空,她並沒有想楊寧是不是死了,因為這個念頭甫一冒出,她的思緒就如同被大風卷過的蒲公英,天崩地裂地散了個乾淨,隻剩下一根棒槌一樣空蕩蕩的杆,堪堪是撐住了她的頭,讓她保持了一個支棱著脖子的模樣。
直到她由遠及近地聽清了醫療隊長的呼喝,傅落心裡的理智才艱難地破土而出,重新成長起來,而胸口一小把的熱氣緩緩上浮,她這才續上了方才斷在喉嚨裡的那口氣。
“中校,中校?”
傅落衝著聲音的方向木然而沉默地偏過頭去,看起來就像她正神色深沉地洗耳恭聽。
“楊大校重傷,可能需要立刻手術,現在我們怎麼辦?是直接回航還是怎樣?”
是了,這一戰中,救援戰隊雖然悍不畏死,進退都是精彩,保住了麵子,裡子卻是打得彈儘糧絕,戰艦五之去三,指揮官重傷。
傅落假裝沉思了片刻,掩飾住她現在腦子裡其實都是空白一片的事實,好一會,她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依稀憑借著些許本能開了口“醫療隊長去安排,其他人全力配合。全軍……”
她再次停頓了一下,用分筋錯骨手使勁地把自己的思路捋順了,才繼續說“全軍修複航線,減速,開啟隱形狀態,回航。尤其假海盜注意一點,斷後斷得低調些,防禦警報級彆不變,執行最高密度輪崗巡航,兩翼為主力,立刻補充武器裝備和能源。如遭遇不明勢力靠近,叫假海盜們出麵迎敵,不聯絡不溝通直接打,打完不許戀戰,掩護主力撤退後立刻跟上。”
“是。”
傅落回想了一下,暫時沒想起有什麼遺漏,於是微垂眼皮,用下巴尖矜持而飛快地微微一點頭,板著一張麵癱臉,不再言語了。
醫務兵們推著楊寧飛快地從她麵前走過,帶起了她額前一縷頭發。傅落就像個泥塑的假人,直挺挺地戳在那裡,僵立得仿佛是無動於衷。
讓人幾乎覺得,她流露出了某種如渾然天成的、冷眼旁觀的大將風度。
隻有傅落自己知道,一動不動,是因為當時她肌肉收縮得太緊張,小腿居然在一陣劇痛中抽筋了。
傅落被抽筋的小腿困在原地許久,才夢遊一樣地回過神來,微微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腳。
這時,檢修那“半個指揮艦”的技術人員從被抓取在一邊的指揮艦上回來了——沒什麼好檢修的,比殘骸稍微好一點,拯救是拯救不了了,隻有把有用的零件卸下來,然後給它準備後事了。
“有用”的零件中,也包含了楊大校的漂流瓶。
蓋子沒合上,大概是倉促間從他手中滑出去的,裡麵卷成薄薄一卷的閱讀器掉出了一半,它質量顯然過硬,柔軟的屏幕損壞了一角,其他地方卻依然亮著,顯示著還算充足的電量。
傅落從露出來的半個閱讀器上,看見了“致土星堡壘”的字樣。
主人還活著,傅落出於尊重,本不想看他的漂流瓶,然而不小心瞥見這一行字,又擔心楊寧留下了什麼緊急命令,於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抽了出來。
楊寧的留言並非手寫或者手打,而是語音轉錄成的文字。
應用於軍事領域的語音係統本就是緊急情況下使用的,因此製作精良,反應靈敏,識彆能力非常高,甚至能“聽懂”眾人南腔北調的各地方言。
可這段不長的話裡卻充滿了無法識彆的亂碼,時時打斷前後內容,可見錄音的人當時一定已經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傅落斷斷續續地看了下去。
“致土星堡壘
如有幸被捕撈,讓它代我重回故裡,請聽我說完這幾句話。”
傅落猛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封遺書,然而開都打開了,她來不及塞回去了。
一般人遺書多半是先說此時感受,再回憶生平,做個簡短的總結後,再提及一兩句牽掛,但此時的二部指揮官卻遠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傷春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