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時候，貴妃大病。
這一次很凶險。
貴妃打從生六皇子那時候就壞了身子，後頭生六公主又來一次打擊，身子就已經很不好了。
可後來接連出事，她這幾年就沒好過。
從春到冬，幾乎就沒有幾日不喝藥。
“這一場病，奴婢看著她竟像是要熬不過來了。”許嬤嬤去探望回來道。
“太醫是怎麼說的？”無眠問。
“太醫還是那些話，貴妃娘娘是自身虧損太過了，不太好補起來。她的身子如今就像是個破口袋，補了這邊那邊就破了。”許嬤嬤道。
無眠歎口氣“明天我去看看她吧。”
她和齊玉環本質上沒有什麼太大的仇恨。
但是，一個弱勢的皇後，和一個得寵強勢的貴妃之間，卻一定是不能共存的。
或許當年的趙無眠真的沒了，皇帝一時不再立後，過些年，等貴妃生下兒子後，也有一點機會吧。
她也不清楚，隻是想想當年那個美的招人眼的貴妃，多像是一朵紅牡丹。
怎麼就要凋零了呢？
次日，眾人請安過後，無眠叫人都回去，她去了朝陽殿。
朝陽殿一切如舊，隻是因為主子的病，下麵人都惶恐不安。
無眠一路進了正殿，又進了內室。
貴妃沒力氣下地。
“皇後娘娘怎麼親自來了，妾好一些後，該去給您請安的。”貴妃笑了笑。
“沒有出宮，也沒有大臣，我來看你也沒什麼。”無眠坐在宮人搬來的椅子上“你感覺如何？”
貴妃搖搖頭“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如何了。隻是感覺大概活不長了。”
“你還年輕。”無眠道。
“嗬嗬，我比你大了八歲呢。你說這話，我都覺得怪怪的。”貴妃道。
“是啊，我比你小，可你也還年輕，還不到四十歲。”
“唉，人多少壽數，又哪裡是多少歲數能決定的呢？”貴妃輕笑“我的壽數大概是不會久了。”
“你兒子還小，你走了，把他交代給誰你放心呢？我不會害他，後宮彆的女人或許也不會害他，但是你不想親眼看著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嗎？”無眠問。
“我當然想啊，我巴不得活一百歲，看著他孫子都有了，可是這不由我。”貴妃看無眠“娘娘啊，這幾年，我想的事多，倒也比前些年看得開了。誰也不能陪著誰一輩子，我這身子骨，早走是必然的。”
“不管你是不是信，其實我從來沒有盼著你早死。還記的十多年前我怎麼誇你？我認真的覺得你真的很美，那時候我在心裡想，等我也到了你那個歲數，有你當時的風情就好了。我還想，陛下真是好福氣，有你這樣的美人陪著。”
“我竟不知，娘娘曾經是這樣的想的。也是啊，要是當年說出來，我肯定不信，不光不信，我肯定覺得娘娘是故意笑我老。”貴妃笑起來，雖然如今病容憔悴，也隱約還是二十七歲時候的美麗樣子。
“真慶幸，你如今不會覺得我是故意笑你。”無眠也含笑。
“不會了，真的不會。”貴妃又笑“我沒有跟誰說過這些話。我自幼生在高門，性子驕傲，又自負美貌才學，家世。從一開始，瞄準的就是東宮，我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我一直都這麼學習的。”
“隻是先帝卻給太子定下了沈家女兒，我隻能是個良娣。”貴妃苦笑“良娣也罷了，我心裡有那念想，就決定日後一定會拿回本該屬於我的位置。”
“可沈氏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我倆鬥的死去活來。最後陛下登基，我得了貴妃的位置，可我的寵愛從來不遜色她。”
“直到她家裡出事，她本人病故。可幾年後，宮中又抬進來了你。趙家的女兒，那個破落的，平時根本沒人記得的侯府姑娘。我不甘心啊。”
無眠一直含笑聽著。
“其實，我並不是個傻子，那時候我隻是不願意去想，不去想為什麼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我大概是不敢這麼想吧。”
“我又跟你鬥……一度以為自己贏了。”她長長的歎口氣“鬥到了後來，我忽然發現一切都不該是這樣的。皇後和嬪妃，都是天子的女人。可皇後和嬪妃天然的不同。你的家世遠遠不如我，可選你是陛下和太後的意思。”
“我那顯赫的家族，是我的榮耀，也是我的桎梏。為了這所謂的家族榮耀，我好像沒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做皇後，我想生太子，我想母儀天下，真的都是為我一個人嗎？不是，從來就不是。從小，家裡就教導我，要為了家族的榮耀付出一切，家族最重要。所以我做一切，都不隻是為我自己。我的母親，因為出身不大好，跟我父親成婚，她用了很多很多努力，才得到了家族認可。她也那樣教我，告訴我女子從來不能輕鬆獲得什麼，必須要爭。”
“可終究，她也輸的一敗塗地。家族出事了，她作為女子，輕易就被舍棄。她忠臣的丈夫，她疼愛的兒子，都能放棄她。”
貴妃忽然覺得自己說遠了，說多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瞧，我什麼都說。”
“傾訴，也是一種幸福。”無眠點頭。
“嗬嗬，我有一日在想，假如家族叫我做的事都做到了，我成了皇後，我兒子成了太子，將來他做了皇帝，然後呢？是我那鼎盛的家族替皇帝做主？還是皇帝看不慣他們來處置他們呢？就像是前些年的太後那樣，最親的哥哥一家子被皇帝處置。要是我，隻怕會更慘，那時候夾在中間，我該偏向誰？”
“我真的想了許多，許多事都沒有答案。我這一輩子活的糊裡糊塗。”
“不，你活的不糊塗，人生一世，本來就不是每一件事都有答案。隻是你我作為女子，許多事都沒有選擇的權利罷了。”無眠聲音平和“至少，你病重至此，糾結的不是陛下對你是否寵愛，這就很好。”
貴妃愣了一下，看了無眠好一會後才笑起來“你說的對，我至少還沒有那麼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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