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聞太子寬厚、仁善,也不知此傳聞······”
聽著張病己麵帶試探的詢問,劉盈隻低頭一笑,權當是默認。
“小子不過生於天家,稍得父皇仁義愛民、恩濟天下之姿而已。”
“老丈不必過謹,權當小子亦家中孫輩便是······”
感受著劉盈語調中,那抹如沐春風般的親切和隨和,張病己氣質中,那抹不怒自威的強勢,轉瞬間便散去大半。
正思慮著該如何開口,又見劉盈溫笑著側仰過頭。
“老者年過古稀,當於家中頤養天年,享兒孫繞膝之福才是?”
說著,劉盈不忘稍回過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那百十來位老弱婦孺。
“今秋收已畢,老者怎還攜鄉中老弱,負行囊、糧米出行?”
“老丈此行,又欲往何處?”
說到這裡,劉盈麵容之上,便悄然湧上一抹擔憂。
“可是今歲秋收,田畝得糧不豐,乃使老者有何困頓?”
聽聞劉盈此言,張病己不由稍抬起頭,待看見劉盈眉宇間,那抹若隱若現的焦急和憂慮,終是在心中微點了點頭。
“終歸是陛下之血脈啊······”
“心窩子裡頭,還是記掛吾等黔首!”
如是想著,張病己望向劉盈的目光,不由又更溫和了些。
“殿······”
試探著一開口,見劉盈麵色稍一滯,僵笑著看了看身後,張病己思慮片刻,終也隻好笑著點點頭。
“公子?”
見劉盈不置可否的稍一點頭,張病己便調整了一下坐姿,眉宇間,也稍帶上了些許哀愁。
“雖不至公子所言之地,然今歲秋收,確得糧甚少啊······”
說著,張病己不由歎息著又一搖頭。
“漢五年,老朽自軍中傷退,歸農於渭北,得陛下賜以不更之爵,二百畝之良田。”
“當歲,老朽家中二百畝田,得粟米七百餘石!”
“老朽孫輩男十一,皆因此得以飽食足一歲餘,今皆年不過十二、三,卻身六尺餘長!”
“然往數歲,田間所得之糧,便愈發稀寡·······”
說到這裡,張病己神情中,不由湧上了些許哀傷。
“先是漢八年,關中稍旱,田畝多無水以灌溉,畝得糧不足二石!”
“及去歲,雖無旱,然老朽所在之張家寨,遠鄭國渠者甚;待水流至張家寨,已然所剩無多······”
“今歲,老朽不得已,隻得驅鄉中青壯,負桶往渭水,然亦不過杯水車薪;張家寨農三百七十餘戶,田近四萬畝,得糧隻不足六萬石······”
“此糧六萬石,去其農稅四千石,再售於糧商巨賈;待明歲,售糧所得之錢,恐隻得糧不足三萬石······”
說著說著,張病己望向劉盈的目光中,竟已泛起了點滴淚光。
“須知張家寨民三百七十四戶,足二千六百餘口啊······”
“糧米三萬石,分而食之,人不過十石餘;縱以粗糧、糟糠摻而食之半飽,亦不過八、九月之用·····”
“餘月,恐便是孩童厲泣,道儘無人,家家戶戶饑臥於榻,不敢出門稍行··········”
聽著張病己的描述,縱是對關中糧食減產、百姓食不果腹有所預料,劉盈也隻覺得心中,響起一聲被石錘狠狠砸下的悶響。
——三萬石糧食,兩千六百多人吃,夠不夠?
劉盈心裡非常清楚如今漢室,對‘是否食不果腹’的判定標準,便是人均月食米糧二石!
按這個標準算,但凡一個成年的百姓,無論男女,隻要其一年的糧食攝入量沒有達到二十四石,便都可以在地方官府的報告中,被稱作‘食不果腹之貧民家’1······
而張病己口中,張家寨的百姓,每人每年平均所攝入的糧米,很可能就是十石多一點。
這意味著如果隻吃純粟,每噸都吃飽,那張家寨百姓辛苦勞作一年所得,卻隻夠吃百年!
隻片刻之間,劉盈心中,便湧起一陣莫名莊嚴的使命感。
——鄭國渠,必須修好!
——明年,最晚後年,一定要讓關中百姓,擺脫這種‘種地一年,糧食不夠吃一年’的窘境!
劉盈正沉思的功夫,張病己也是麵帶愧疚的回過頭,摸了摸趴在懷中,亦悄然睡去的那顆小腦袋。
張病己的幼孫張未央,今年才八歲,看上去,卻仍瘦弱的像個四五歲的幼兒。
看著張未央那明顯凸起的鎖骨,以及隱隱有些凹陷的臉頰,張病己隻慘然眨了眨眼,卻根本不敢抬起手,去擦眼角的淚水。
隻片刻之間,在劉盈一行車馬的最前端,無論是張病己所在的車廂內,亦或是劉盈所在的車廂外,氣氛,都無比的壓抑起來。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終還是張病己稍待哽咽的一聲輕語,打破了這陣沉浸······